青年霸主与恶枭谋士言谈中的那位关键人物,在谋士回到魏州前数日,正在川北关外与百丈关之间的旷野之中,面向西北,扠腰而立。脚旁插着一柄凿土的长镐,野风吹动他银色发辫,身影既孤寂而骄傲。
他在等人。西北方的茫茫天地间,逐渐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愈来愈近,是一头青驴驮着一个少女,少女娇容胜花,却身穿朴素的玄色袍服,俏丽的双髻只系黑带,腰佩微弯的北霆门钢刀。
少女远远便望见了他,促狭笑容泛起,等不及二人接近,她即扬声道:“地鼠仙!巴巴地等在这儿,是等着向我讨夸奖呀?”话声甫落,鞭驴快跑,不一会儿奔到银辫老者身前。这一场在劲风中的小小奔驰,纤腰笔挺灵活已极。一到了老者跟前,立即跃下地。
“地鼠仙”常居疑睨着眼:“又来没上没下乱说,我怎么要一个臭女娃夸奖了?”
司倚真笑道:“你的红漆大栅,把韩浊宜整得够惨了。我告诉你呀,他探勘源头到一半,被晋王紧急召回,甚至来不及破解池水源头被装设了甚么机关。他为了池水的异变,苦思达旦,那副狼狈模样,你多半爱看。”
常居疑冷笑数声:“那只是个开端,我送他的大礼还在后头。”
司倚真道:“照呀,你早几日跟我说了那得意杰作,便是要让我亲眼见证天留门被你如何恶整,你还能不守在我归途之上、等我夸耀么?”说着伸手便去揪他银辫。
常居疑斜身疾闪,使出画水剑的轻功躲避。司倚真长年习练多种兵刃,手臂灵便,随便一探,便触到了他辫梢,心中一动:“我还有个大疑问要请教他,还是哄他高兴一下的好。”于是装作劲力已尽,撒开了手指,任常居疑闪了开去。其实她便是不作假,以常居疑那幻妙身法,曾在北霆门匾额放战帖,确实亦不易拦阻。那也是常居疑唯一的武艺了。
常居疑哼了声:“臭女娃作假讨好我,在天留门碰上甚么疑难了罢?说给你师父听。”
司倚真不好意思地一笑,随即佯嗔道:“又讨便宜。我师父不是你!”
常居疑道:“一言破疑亦为师。你此刻有事请教我,我便是你一刻的师父。”
司倚真先是嘴硬地说:“你这只番邦地鼠仙,讲起我中华辞令,倒是辩才无碍。”趁这片刻,心中已将那件大疑问梳理妥当,不等常居疑反唇相讥,头一昂,抢上一步抓住了常居疑身旁铁镐,在地下重重一顿:“你这条连通北霆门与天留门的地道,工程浩伟,是甚么人给你挖的?地道中是否建有输送物事的机关?你究竟挖来做甚么?”
常居疑自负在司倚真面前永远料事如神,孰料“臭女娃”于嘻笑怒骂之间,猝不及防地问中了他隐藏数年的大秘密?何况她连三问,正正击中了他那大秘密的核心?他陡地一震,深刻的胡人五官突然绷紧,灰色眼珠射出乖戾的光芒。
司倚真已许久不曾见到常居疑对自己露出这般狠恶神态,不禁一惊,心忖:“他与我无亲无故,既有心将大食国的产业传我,必是真诚地待我好。此时他这一怒,也许是被我言语惊动,不是真的敌视我。”世上除了韩浊宜外,她没甚么惧怕之人,于是略略低头抬眼,神色坦然,秀目紧盯着常居疑。
常居疑冷冷瞪视她半晌,沙哑的嗓子重重哼了一声,戾气慢慢淡去。二人再僵持了一会,他竟微微叹了口气。司倚真猜对了,他到此时,岂还会对这位未来传人有甚么敌意?
然而这地道工程,是他回归中土以来最绝密的行动,攸关他反攻天留门的大计,挹注了他携来中土的大半部财力,以及多少个昼夜的心血。这工程决计要瞒着北霆门,瞒着西蜀关内关外的大小门派,瞒着官府,甚至瞒着这条地道所经之处的农人和牧民。他对司倚真隐瞒,只不过为了谨慎起见,终须有日会告诉她的。但事情仍秘而不宣,猛然被一个人说破,不管那是谁,自然都会触发他的警觉。
司倚真知道对答已去到关键,不可轻率发言,以免惹起常居疑的坏脾气,仍静静等候常居疑心态转换。她生性好动,自然也易感到不耐烦,只有发挥自幼闺中嬷嬷所教的女子静处之道,怡然握手而立,心中已催了几十句:“大地鼠仙,臭脾气的老地鼠,你倒是说话呀!”
不料常居疑张口说出的却是:“臭女娃耐心倒好。你家里那位师父,老朽有机缘要见见。”他在司倚真面前,占身份便宜的粗话说了不知多少,这时居然大为谦逊、自称老朽。
司倚真浅浅一笑,不置可否。常居疑又哼哼两声,突然大声道:“不用你问,你既是我未来徒儿,时机成熟时我自然会讲,谁叫你心急乱问了?好,不给你亲眼见了、亲身试了,你还道爷爷的本领只不过配几服药、装个把栅栏玩儿呢,咱们这便下去!”
司倚真一愣:“下去?”
常居疑道:“你不是问地道么?够不够胆子下去一探?”
司倚真大喜,拍手道:“自然下去。你老先生这条地道便是挖进了十八层地狱,我也有胆跟你下去。”
常居疑一把将铁镐抄入手,啐道:“臭女娃嘴坏,藉机骂人,道我不知?你放心,我是半个番邦人,不信你们那套鬼神,不怕十八层地狱,还真想挖条地道通进去玩玩。跟我来!”如风般转身,银辫甩起,便向东南方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