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视死如归,一至于斯,司倚真瞧得一惊,险些低呼出声。过不多久,潭中传来“铮铮铮”、“镗镗镗”一串奇特的敲击之响,顿时教韩冯二人住了口,一齐关注潭面。
但见潭面的紫红色泽漾起层层变化,艳丽无比。潭边诸人都明白,那声响是两人携带的长斧和铁锤敲到了潭底的甚么!
一时之间,深潭之畔寂然无声,人人都在等那二人浮出水面,带上甚么消息或潭底物事。却听得敲击声响了一阵,潭中归于平静,潭面的丽彩波动亦复停息。良久,良久,众人始终没有等到敲击声再起,也不见那二人浮出潭面,连一点泅水的动静都听不见。
冯宿雪和老秦注视着岸边门人所持的腰绳,腰绳的中段软垂于地,许久未有一点振动。又过一会,山风在潭面吹出几道浅浅波纹。若不是潭水颜色过于诡异,这景象可说十分恬静。
冯宿雪身子一震,喝道:“拉上来!”
老秦脸色铁青,跟着连吼:“快扯上,快救人!”
韩浊宜也下令:“照做!”门人加紧收绳,两具紧裹水靠与头套的僵直身躯破潭而出。众门人手戴皮套,将两具身躯摊放岸边。
抢上看时,二人尚有气息,连连颤抖。那颤抖并非寒冷所致,一般受冻发抖,体躯震动绝无如此之速,亦不会如这二人一般,浑身无一处不抖震。于是乎,两具身躯望之不似人体,彷佛身体各处的大小皮肉一齐受到甚么异物刺激,不断地缩放痉挛。门人扳过他们正面、剥去头套,只见其面肉跳动,自然说不出一个字,导致他们在潭底毒发时亦无法呼救。
最可怖的,是他们的表情,他们眼睛是睁着的,彷佛看着千百恶鬼压身而无可反抗。面上的恐惧表情之甚,令人仅仅望见那表情,无须见到真正可怕之物,已吓得一股冷意窜遍了脊骨。
韩浊宜、冯宿雪、老秦三人均熟知断霞药性,一见这表情,便知是原因于断霞毒侵入脑髓的幻觉,只怕水源变异所致的幻觉,要比原有的药效更凄厉百倍。当日殷迟被强灌十剂断霞散,尚有一丝清醒神智,能够说话,也不至于全身痉挛;眼前这二人所中毒性的奇诡,已远远超出在场诸人的学问。
那二人这刻所经受的恐怖,只怕是梦魇的一百倍:幻觉见到无数猛恶之物,却僵硬无法动弹,连惊叫也是不能。而他们甚至无力自尽!
韩浊宜凝视二人状貌,眉头先是微蹙,继而舒展,淡淡地道:“来人,抬回城里,给他们加两床铺盖,让他们睡在剖验室。”
此言一出,冯宿雪微抽一口气,脱口叫道:“慢!”不由向老秦望了一眼。
老秦忍无可忍,既得门主示意,当即大喝一声:“韩公这是甚么话?”
韩浊宜道:“嗯?我说的是:抬回城里,给他们加两床铺盖,让他们睡在剖验室。冯门主,你也有异议么?怎地放任手下向老夫呼喝?”
冯宿雪俏脸阴沉:“小女子确有异议。这二人尚有气息,怎可睡在解剖‘药人’尸体的剖验室?”
“依冯门主看,他们还有治么?现下便抬进剖验室是有道理的,”韩浊宜道,“毒物入血,与血液脑髓相和,不知生出何种效应,值得仔细探研。而这二人或也有误吞潭水,潭水混合胃液、胆汁,性质必变,或能藉以提萃出甚么未来有用的物事。”
老秦听他慢条斯理地陈述,愈发激愤,极力压抑着语调,道:“你,你怎…不,是韩公,韩公怎可这般——”
韩浊宜续道:“这种种探研,在在需要确保血液、脑髓及胃肠中的水质新鲜未腐,不仅需让此二人睡在剖验室,还要让老秦派几个验尸的熟手守着,这二人一断气,不问日夜,立刻解剖。”
语毕,他微微叹息,似在鄙夷冯宿雪与老秦连如此粗浅的道理也不懂得,累得他费劲解释。
司倚真从侧面注视冯宿雪,只见她咬住下唇,身子轻轻颤动。众灰衣人俯首低眼,除了老秦,谁也不敢透一口大气。半晌,冯宿雪道:“韩先生平素便以大局教诲咱们,本门且为了韩先生牺牲这一次。小女子虽痛心疾首,韩先生大权在握,又岂肯垂怜于万一?”说到“为了韩先生”时,加重语气,一字一顿。
司倚真暗暗点头:“这番话是说给在场门人听的。她在激起门人的敌忾之心。”
——大多数门人奴性深入骨髓,听凭韩浊宜虐待,就连潜入毒潭也不眨一眨眼。唯有以同门的牺牲刺激其反抗之心,同时尽显委曲求全,赌一赌能否翻盘。
这番忍让极其痛苦,亦极其行险,若弄巧反拙,门人可能反起哗变,不去反抗韩浊宜,而推翻冯宿雪的门主之位。除此,亦别无选择。
两名痉挛的门人面色已转炭黑,这边刚刚抬开,韩浊宜那边即下令:“再缒四人下潭。方才听声响,潭中置有庞大机关,单靠潭水浮力无法运出,把千钧滑车在岸边架好了。”
冯宿雪森然凝望了韩浊宜片刻,目光转向一众门人,退开两步,一手垂在身畔,向老秦摇了摇,令他不可再妄动。老秦不时必须把牙关咬得死紧,抑制顶撞的冲动,走向潭边分派人手时,竟致口齿不清。
司倚真再难忍受,忽地提声道:“韩前辈!”
韩浊宜不意这名小使者会在这当口相唤,愕然问:“甚么?”
司倚真正色道:“且请俯听晚辈一言:天留门器械精良多样,何不架设合适机关、抽低潭水水位,即可便于从岸上观察打捞?”
她思虑敏捷,冲口说出这几句之前,何尝没有思考后果?她更知道,天留门实非善类,研制害人毒物,数十年来,未知已有多少无辜牧民作了他们的“药人”,地底城中的邪门诡事,多不胜数。眼前这些灰衣人,平日没少做过恶事,外人帮了他们,没有被恩将仇报已是前世积德。此等邪派,怎值得她冒险回护?
想是这般想,目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前仆后继、身赴毒潭,抬上来时变了半人半鬼,又另作别论。一瞬之间她心意已决:“豁出去了!”便任言语冲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