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插实是赌彩的行为。倘若她这“原来如此”的推测失误,插下去便是实地,兵器为泥土咬住,等于她将有瞬息的空手。而推测若有误,对方则必是功夫极高之人,定能抓住这瞬息,施展难以抵御的攻击。
她作此一赌,所恃者有二:其一,自己腰间还有一柄北霆门的弯刀,钢刀比之棍棒更具杀伤力,大可撒手弃棒;其二,过去两夜,自己熟睡时,那人有多少机会可以下手,却未有动作,因此对她或许并无真正恶意。
她推测这一插落,土地必是空心,因为在她想到蜀宫夜战风渺月时,那柄西国精钢花纹刀,及背后的意涵,亦闪现心头!
果不其然,棍棒没入土中便戳入了空气。这条特制木棒的前端裹有金属片,穿过薄薄泥土甚是轻易。棒梢没土的瞬间,“回空诀”的“磁退”发动,司倚真反手一振一扫,便将浮面的泥土大片扬起。地下的空处传来一声怪呼,司倚真藉着反手棍的势子,使一式“马甩鬃”,棍棒已荡了回来。这便是江璟师门的“岳阳四十二路棍法”了。
“磁退”之力一消,地面陷落一条长沟,两旁落满泥土,仿似刚刚完成了掘沟工事。沟底钻出一条飞鱼般的身影,窜起奇快,斜刺里就要从旁边钻回地沟。司倚真一棒却拦腰打下,登时将那人逼得伏倒在脚旁的草间!
司倚真双手持棍压制住那人,右手迅速撤棍抽刀,北霆门的制刀耀眼出鞘。然而她并不进击,面上漾开灿烂笑容,大叫一声:“怪老头子,这还不把你弄出地底?”
只听见连串熟悉无比的“咳咳”声,就像是风箱破了孔,从伏地那人凌乱披散的银色发辫之间传出,伴随几声咒骂:“臭女娃,死丫头,用这么蠢笨的技俩骗你爷爷出来。”
司倚真嘻嘻笑道:“的确蠢笨。可是中了蠢笨技俩的家伙,又不知是聪明呢还是甚么?”
那人骂道:“还不把这臭棍儿拿开?”抬起脸又骂:“你还拿刀对着你爷爷!”
司倚真单手还刀入鞘,收回棍棒,将之缩短收入袋中,一面摇头道:“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棍儿,好端端的,拿来打你才沾臭了。”
那人边咳边起身,梳理沾染沙尘的银发,掸去灰蓝色襴袍上的泥土和草叶,咳嗽声中挺直了腰杆。朝阳金光下,一身桀傲神采,以及虽年迈却英俊深刻的西域五官,好一位卓尔不群的隐世异人!
可惜小姑娘对他却半点也不恭敬,皱皱鼻子,道:“我还说呢,哪个装神扮鬼跟着我,却查不出踪迹?原来是一只大地鼠怪。”
当日她与康浩陵以及这老者受困林间,被风渺月率青派及北霆门人所围,最后这老者运用独门器械钻地而去,便是这“地鼠”两字的出典,只不过当日没有加上个“怪”字罢了。老者瞪眼道:“你叫我甚么?”
司倚真道:“好罢,不是大地鼠怪,是大地鼠仙。”
司倚真装作晕倒,将他诱出,皆因料到对方的目标只能是自己,而又未下手加害,然则对方关切的是自己是否安然走完全程。她见到人和驴的投影,醒悟跟踪者只能作自己的影子,自己若出事,跟踪者势将无所凭依,必现身解决麻烦不可。
她佯晕诱敌时,全然不知对方是谁,是冷云痴派来控制自己的?是韩浊宜预先派来接应顺便监视的?就在她思及那柄花纹钢刀时,来者的形迹之谜突然间有了解答:那是握有天留门钻地器械之人,唯有诱骗其近身,方可擒获。
在这瞬间她又大胆估计:那人只拣白昼行动,除了不欲偷袭自己外,莫非身体有何隐疾、阳气不盛,需要依赖阳光?
她此时武功兼具本师所传与“列雾刀”,在北霆门佯装武学悟性低下,暗地用功,唯受限于装得太逼真,师兄们只传给她根基刀招。但若来者身体有疾、仅擅长潜行,她所学繁杂、联招灵敏,反而胜算又多一筹。
接着她棍棒插地逼敌,当时她仍不确定来者是何方神圣,下手便狠些,故有拔刀的后着。万幸,来者不是敌人,而是这个久别经年、死赖活挨要收自己为徒的西域怪杰常居疑!
果然常居疑下一句即不离老话:“臭女娃,你也用不着得意洋洋,你师父爷爷我本来就要现身找你的,现下只不过早点从地底出来透气罢了。你提醒师父出来伸懒腰,总算有点儿孝心。”
司倚真道:“哼哼,我早有师父,你才不是呢。”
常居疑吹着胡子:“咦,我在大食国的制炼房要传给你,你不和我确立师徒名分,那几十个高手工匠怎能服你?跟我做惯生意的大食国王公贵族、天竺和拂菻以及你们中华的各国大商贾,哪能放心跟你交易?”
司倚真听了倒是一愣。常居疑下巴一扬,又道:“你不当我学生,想在大食国混,便要同当地的女人一样,蒙上了脸、周身裹得密不透风,去哪里都要有个男人领着,当男人的影子,我看你这刁蛮性子忍耐得几日?”
当时世俗上承唐风,女子地位颇不低,江湖女儿更是悍然独立。司倚真被江璟宠纵已惯,表面是仪行高雅的千金,其实更不服气屈居男子之下。常居疑点出了中土和大食国的风俗差别,对司倚真的性子而言,倒是一针见血。
大食国风俗,司倚真亦非陌生,她读过师父一部藏书《大食国经行记》,当中便有仕女外出须蔽其面的记载。要这个喜好冒险的姑娘蒙上脸、事事以男人为尊,不闷煞了她才怪。
司倚真许久未见这怪老头儿的骄傲模样,再见到只觉亲切,含笑听着常居疑的破锣病嗓扯了一大通,才刮着面颊说:“瞧你自夸的,也不怕羞,好像我不拜师,在大食国便不能容身似地。我扮作男人,不就得了?我的真师父易容术一流呀。”
常居疑道:“呸,天天往脸上搽胶水颜料,搽烂了你这张俏脸蛋。”撇撇嘴:“还有,我的秘诀,那块铁片儿,可不传给门生以外的人!”
司倚真未料他说笑两句便直指正题,笑容登敛,也直截了当地答覆:“‘黑杉令’的所在,家师已有初步推测,还未能证实。倘若家师所料属实,那么我们定当全力保护它不落入奸人之手——常先生,我此行要去见甚么人,你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