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师徒摒开了仆人谈话,师父说的“南霄门人”,自是康浩陵。当时司倚真答应了,师父便道:“师父的‘回空诀’,你火侯还差着,但你记心悟性俱高,若是代师父传口诀,想来使得。你以朋友的身份,伺机将咱们的家传武学传给了那位康兄弟,这是师父要你办的事。”
师父语气郑重,她大是惊讶,口中应了,一脸迷惑之色。
师父道:“那位康兄弟的为人,照你说来,很是大度,决计不愿意凭空受咱们的大恩惠。你必须对他说三件事。第一,我决不做他师父,他无须为了南霄门人的身份为难。第二,师父传他武功,是要答谢他两番回护相救于你。第三,师父是有求于他,才以武学为条件,和他交换。你这样说,他犹豫一阵,多半会答应。”
司倚真点头道:“康大哥的确是这样的人。师父,你料人总是能料中。师父想求他甚么?帮你捎信给他义父么?你又说不能见那个李继徽…李节使?”
师父苦笑一声,在她头顶轻拍一下,道:“我怎能再让李大哥听见我的音讯?若真那样,你师父当场要身首分离,这偌大一个‘翻疑庄’,只有通通交给你打理。你当女庄主多威风,可做不做得来呀?”
他勉强说笑,神情落寞,定了定神,接着道:“只是你推测得也对,此事确然与李大哥有关。你去告诉康兄弟,我要他练成了好功夫,妥妥当当地保护李大哥。”
他低下头,提起一支未蘸墨的笔,在案头纸面虚拟作画,道:“当前局势,他未必懂得多少,却肯定见到岐王饱受夹击、江山不复旧观,只得一座凤翔城,才是有胜算守得住的老巢。他义父…他义父的来日安危,实难逆料。他爷儿俩情份非同小可,你抬出这个理由来,等如是要他学好了功夫去保护阿爹,他不能不依你。”
司倚真默然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师父,你始终挂心旧日的主公,自己不能出头保护他,竟要委讬一个晚辈少年。师父,你的苦心,真儿明白。”
江璟只说得一句:“你呀,一直是这么人小鬼大的。”便转开了头,无言以对。
司倚真心道:“臭师父,我十五岁了,不小啦。”怯怯地问:“师父,既是如此惦记…大哥,你…当初如何却要出走?”
她听江璟说西旌故事,已听得极熟,然而师父隐晦了不说的环节,她也从不多问。师父最语焉不详的,便是她出生那年之事,以及出生前一年、师父从长安的西旌本营出走之来龙去脉。师父叙述怎样在这宝凤山夺到一座铜矿,怎样救出土豪手下的一众矿工杂役,让他们心甘情愿为己所用,又怎样雇人起造“翻疑庄”,这些事倒是说得有声有色。偏偏在这之前与之后的人生大变,师父永远含糊其词。
师父二十三岁之前是西旌的大头目,总掌“黑杉令”,青派的杀手亦听他调度;二十四岁以后是矿场大贾,新任地方官争相结纳。师父更遍览群籍,连乐理、医术等杂学,不多不少也粗懂一点儿,直可说是少年得意,这时年方三十九,正该不可一世,却深自收敛、郁郁寡欢。
“师父一定有甚么大失意事,说不定不只一件。”多年过去了,司倚真越来越精明,便更觉自己猜想得一定不错。这时师父自己将话头牵到了李继徽身上,她终于问了出来:那么牵记的地方、那么辉煌的事业、那么忠义拥护的大哥,为甚么要舍弃?
为甚么宁可冒着被同僚兄弟格杀的危险也要舍弃?
江璟微微一笑:“你想问很久了,对不对?”
司倚真先是不认,摇了摇头。师父一双温润中颇带威严的眸子直望过来,她觉得被看穿了,又老实点点头。
江璟道:“有些事你知道,有些事师父没说过。你知道的那些——”
司倚真接口道:“师父少年时的私事,我自是不敢多猜。只是真儿不懂,师父对从前的主公义气深重,他怎地还要追杀你?你是被他逼到逃离西旌的,是不是?”在她心中,素未谋面的李继徽不过是个北方的军头,纵是康浩陵的义父,对她而言也毫无地位。她忖度李继徽的心思,想那个大节帅九成是为了兔死狗烹,要捉拿师父,才迫得师父为保命而主动出走。
江璟冷笑一声,摇头道:“是我自己要走的。我对不起他。从前我喊他大哥,后来我自己贪生怕死,懒性发作,不愿做他的手下了。既然我再不是他兄弟,‘蛛网’又是在我主持之下结成的,他自然要追拿我这叛走之人。”
事实并不尽然,这话很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但一口气对徒儿讲出这几句交心话来,他心头忽地一松!
司倚真被师父的自厌之语吓了一跳,不敢回话。江璟又说:“从前真儿还小,有些事师父不说,是怕你胡思乱想,莫要导引你上了歪路。现今你明了啦,师父一直不是个好人,做过…做过太多错事。我见你即将及笄,明白事理,很是…很是欣慰。”
司倚真不知道,师父说这话时,心底尽是边陲草原中、故友虚弱的声音:“你本性好,能将她教成个好人。咱俩谁也称不上好人。”她与师父能有亲如父女的师徒之缘,尽拜此言所赐。
自然她更不知,这一言相讬与十多年的重担,打消了师父自刎殉友的念头。若不是殷衡临终突发妙想,世间已无江璟此人。她将一直留在那农家之中,无父无母,在这乱世只恐还要被卖为奴婢,永不会成为翻疑庄的娇贵千金,不会自幼饱得诗书教养,不会得到“回空诀”大高手尽心传授……
司倚真垂下了头,长长的睫毛掀呀掀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道:“师父不是坏人。若是换作真儿,明知是错,也要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