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陵抚摩皮质手环,以指尖和掌心反覆擦过上头“康靓风”三字,这时只恨自己手掌握剑握出了厚茧,无法实实在在触摸感受父亲遗物上的名字。忽然想起:“是了,爹爹受那…那火冢之刑,不会葬在那无名旷野的,葬在那儿的是娘亲。那地儿是甚么所在,我一定要查出来。”
他抬起头,问:“不对啊,你又说我爹削下一段手环,让我戴在手上,然则他与我母亲私…一同离去之时,是将这物事带走了的。这又怎会在你处?”不等黎绍之答话,鼓起勇气,再问:“依你北霆门惯例,受了火冢之刑的,还…还能安葬么?”
黎绍之摇了摇头:“你爹当年回来见门主,揭发一件要事,恰在火冢刑期,这才被门主勒令处刑…”康靓风揭发司远曦密谋,这是绝不可说的师门之羞,又涉及黑杉令牌遗失之事,更须谨慎,因此含糊带过。横竖康浩陵对此一无所知,也听不出玄机。
黎绍之别过了头,低声又道:“临刑囚犯,除了女子,一概除去全身衣物。我从火冢边上你爹遗下的衣物之中找到了这皮环。你问下葬之事么?嗯,嗯,火冢之火极是猛烈,便偶尔有些并未…整个身子烧化的,残骸也掩埋在火冢地底。管事的弟子再以坚实夯土覆盖其上。”
康浩陵听他说得断断续续,想起他在火冢场哭泣之言:“…我是心里闷,你死的那晚,我一眼也没朝火冢里看,我只觉着火是烧在自己身上……”知道黎绍之是衷心为了他爹的死而哀恸,对这个汉子更添了几分亲近之意。转念又想:“这人与爹爹还能有同窗学艺的福气,还能亲眼替他送终,以致于对死别如此痛心。爹爹身受惨无人道的焚烧之刑时,我却在何处!”
忽见黎绍之站起身来:“我要去了。”照旧抛了些菜团子给他。这次来得特别丰厚,不只菜团子,还有咸菜、鱼干、肉干等物,康浩陵便是不留下饭菜中的肉干,这也够他吃的了。康浩陵跳起身来,急道:“我还没有问完哪!”
黎绍之道:“我不能耽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若是你愿意回归我北霆门,这身世是不能说的,但我能给你保荐,算你归降了咱们。”
康浩陵一怔,怒气横生,道:“你说甚么?你要我转投北霆门,要我当叛徒?你们愿意收一个不忠不义的叛徒,我可不愿意——”
本想继续反唇相讥,忽又停了口。他若在今日之前听到此言,连话也不会多说,只当对方在侮辱自己,早已动手。但此时他实已明白黎绍之不存恶意,劝他回归父亲门派,也是隐约冀盼能方便就近照拂之意。这番招降之言虽则荒唐无伦,却是太过缅怀故人,才会犯糊涂。
果然见黎绍之在自己脸上一拍,冷笑道:“哈哈,老子糊涂了。你驰星剑既练得这样漂亮,对南霄门定是忠心不贰,视我北霆门为大敌。你爹娘若是地下有知,瞧你格局这般小,多半不乐意。”伸手道:“还来。”
康浩陵攒紧了皮环,“这是我家的物事,不是你的。”
黎绍之皱眉道:“我若硬夺,你戴着脚镣,又半饥半饱捱了这么多日,打我不过。”
康浩陵道:“打你不过,吃这物事总吃得下去。”说着脚镣匡啷啷一阵作响,他已急退两步,就要把皮环往口里塞。
他当日在“弥确巷”,将冷云痴极为重视的机密字纸当众吞下,那时黎绍之已被抬去疗伤,并未亲见,但也曾听同门说起这南霄门人的耍赖顽抗之举。黎绍之见他当真将皮环塞了一半到口里,用牙齿死死咬住,心想这小子甚么都吃,拿他没法,忙喝道:“你爱收便收着罢!你说得对,那又不是我的,我要来何用?”
康浩陵这才将皮环吐出。黎绍之执起饭菜托盘,去开牢门:“你拿在手里摸清楚了,那是北霆门主赐给你爹的。若没你爹,你又打哪儿来?你好好想想!”
康浩陵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异常地冒起,再不犹疑,叫道:“黎老兄!”
黎绍之不意他又来一声“老兄”,一怔回头。康浩陵道:“你下次再来,跟我说说我爹我娘的事儿,成不成?”
这话一出,那便是暂时打消了越狱的念头,只盼在这黑牢将自己父母生前之事听个明明白白,方能甘心离去。一时之间,似乎这“旦夕楼”也不是那么糟了,而自己被北霆门所禁锢,也不那么耻辱难堪了。
在青派别院中见到的字条,那“必诛彼子以投诚”的神秘之言,他刹时也竟都忘了,忘了自己是多么迫切要逃出旦夕楼,将这秘密上报给义父与西旌的王渡师傅知道。
黎绍之面有难色:“饭是会给你送,你却还要听甚么?”
康浩陵道:“甚么都要听!我爹怎生学艺的?跟你怎么就这么说得来?他怎样在同门比试中胜出、夺得‘奥支第一’名位的?他的绝技是甚么?他那时年纪还少,江湖上有朋友和仇家么?你第一次见到我娘时,觉着她驰星剑使得怎样?…我爹几岁入你北霆门,遇见我娘是几岁…”
抬起头来,有些神往:“还有,我记得你在火冢场说的话,我爹爹酒量很好罢?他最爱喝甚么酒?我娘呢,你说她气概豪迈,那她喝酒不喝?”
忽然又想起一事,忙说:“…你接到我爹的信函,他提起生了我,那是甚么月份的事?我老不知道自己生辰!”心想这生日虽不必过,但母亲辛苦诞下自己,每年这一日总要好好地缅怀她。
黎绍之听他问个没完,眉头越皱越紧:“老子是人,不是账簿,这许多小事,我怎能一一记来?”
康浩陵答得诚恳:“你一定记得的。小康…小康与你是何等交情?你年纪又不老,十多前的事,一定回想得起。”这时他真把两派的敌对之势搁在一边,只觉着自己是小辈,在黎绍之这位关心着自己却别扭不认的伯伯面前,不禁任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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