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绍之道:“是南霄门人。我就想问你这个,她还活着么?瞧你这样儿,不像个有娘的孩子,你又说你是捡来的,她多半是不在了,你…唉,你自小过得怎样?”
他虽为人粗豪,不擅表露情感,然而正因性子极是简单,也就毫不掩饰关切。康师弟遗下孤儿寡母,孩子十多年来受了甚么苦,他想问已很久很久了,此刻那孩子便在跟前,自然冲口便问了。没听见康浩陵回答,便再问一次:“你一个儿在南霄门,可过得好?看你剑术这么硬,想是没被妘老儿亏待罢?”
康浩陵无法作答。心念到了极乱处,忽然变得十分寂冷。
黎绍之续道:“你爹之所以受我北霆门极刑,便因与你娘私奔而起。当年你爹流浪在外,给我的书信中说起生了你,说到你的名字,说盼望有一朝能带你回来见门主。火冢之刑后,我老想寻到你,却想你多半是没活下来。”
康浩陵俯身伸手,去捞那皮制手环,将之紧紧握在手里:“这是北霆门弟子信物?”
黎绍之道:“不。这是你爹当年得了奥支弟子刀法第一的称号,门主赠给他的彩头。嘿嘿,黎某后来也得了一个。你爹信里说,他削下了一段,给年幼的你戴在手上,不是盼你将来成为甚么第一,却盼你能为北霆门所认可,继承他和你娘的志向——”说到这里,突然住口。
康浩陵追问:“那是甚么志向?”
黎绍之哼了一声,却显得十分意兴萧索:“…他俩是盼两派仇怨化解,刀剑联盟,或许能共创荣景。这愿望荒谬到了家,也不想想过往的血债怎么处置?我因他是师弟,说过他几句,他仍不愿放弃。”
康浩陵“啊”了一声,声音干燥之极,心胸却是热血如潮。他在疑心自己双亲与北霆门有莫大干系之时,曾想过这敌对之势,却再也想不到,自己父母当年,绝不只是宿敌弟子私结姻缘那样简单。
黎绍之道:“那时我师门已起始供养青派,你爹若非离去,也会投入青派别院。南霄门同赤派,则是江湖皆知的老相好…于是你爹说道,即便不能联手,至不济也能各立山头,互不相犯,别再一代又一代杀伤人命。”
他虎目突然瞪起,一手指着康浩陵:“你既受南霄门抚养,又少了亲娘教导,继承父志啥的,也甭再提起了。再说,凭你,嘿,也没有那能耐。好了,现下你甚么都知道了,我告诉你,你若执意要留在南霄门,老子第一个就不让你出头。”
康浩陵心乱如麻之余,忽然感到骄傲又惭愧:原来北霆门的“奥支第一”也未必是我敌人,爹就曾坐过这位置。我娘身为师父的亲妹,纵然为了此事,导致姓名在师门中湮没,她却并未辱没了南霄门声誉。原来爹娘的志向,是那样壮伟,又不为世人所理解……
——黎绍之刚刚没有说错,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埋头练艺、在道上闯祸的无知少年,远远不及爹娘的英雄气概!
若然黎绍之说出的父母,只是一对寻常北霆门人,或者他还将信将疑。即使亲耳听过黎绍之在火冢场的哭拜,又见了黎绍之待自己的神情,怕也没有这么快便信了。但不知怎地,他一听那短短事迹,便觉着万分亲切,彷佛换作自己身当其境,也会做同样的事、发同样的愿。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成为南霄门剑法第一,却爱上了北霆门的女弟子,或许,自己也会偕她私逃,也会立下宏愿,会设法令到两派化解仇恨。可叹眼下的自己,却离那境界差远了!
康浩陵怔怔想着,又问:“你我两派累世仇恨,他俩又怎生相识相知的?”
黎绍之“呃”的一声,搔头道:“这等风花雪月之事,老子可还真没问过他。我只知他俩是在‘五年清算’的会场碰上了面,后来怎么会看对了眼、双双私奔,我可不知道。”
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你娘是个挺豪爽的脾气。我看个个南霄门人都不顺眼,看她自然也没甚么好。只不过…只不过在‘五年清算’时我见过她身手,那是很俊的,她大哥妘渟亲传的么!她说话做事,也跟大丈夫似的。你爹倒向我剖白过,说他就是看中你娘的脾性,知道她气量很大,能懂得他的志向。”
康浩陵眼前晃来晃去,尽是恶梦中那自尽女子的容貌,与那女子的殷殷叮咛。那容貌渐渐与遗落了的幼年回忆相叠,似乎曾在某时某地,真有这么一个慈爱的青年女子,领着自己在一片大草原上嬉戏,那女子呼唤他的声音,以及“浩儿”这称呼,便跟梦中一模一样。
记忆中,她笑得欢畅;梦里的她,却只有绝望哀伤。
原来,原来她是娘亲。
——那大草原又是甚么地方?娘亲后来真自尽了么?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没能知道,那便是青唐城左近最好的绿洲风光,是殷迟的家园。妘苓对他交代了遗言,不忍让他瞧见死状。妘苓火葬之后,应双缇命人送他上路,他见娘亲最后一面时是甚么情景,竟是掘空了脑袋也想不起来。
黎绍之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一声,说道:“如果你娘不是个南霄门人,我瞧…我瞧她是挺配得上你爹的。可惜了。”
陡然之间,康浩陵由黎绍之的火冢暗祭,联想到了另一个记忆: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黄昏,自己跪在地下,膝盖好不疼痛。四野茫茫,浑不知是甚么所在,梦中见过的那名极美长发女子站在身边,要自己向着一棵树磕头,自己便乖乖磕了。
那长发女子道:“多磕几个。这是向尊长辞行,往后你不会回来了。”
“尊长”、“辞行”是甚么,那时当然不明白,只知自己很听话,又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个头。稚龄的他皮肤幼嫩,磕得额头都破皮出血了,于是他记得了那地面有些野草又有些砂石。野草短小粗硬,似乎那地方终年也没甚么雨水。
怎么向尊长辞行要向一棵树磕头呢?尊长是谁?尊长埋骨在那片无名旷野,而自己偏偏寻不着线索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