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之交,天留门山外的草原,正是花开草长、惠风和畅,断霞池畔却透不进一丝清新风息,唯有恶臭残留。天留门人连着二三十个时辰,不停手地以大扇子、大风箱将恶臭驱出。
池水喷发与丹炉炸毁的意外过后三日,池畔剩馀毒气驱除将尽,又过四日,丹药房中的狼籍也收拾完毕。第七日,天留门的池水采集与丹药炼制重行启动。这七日中,那冶炼窑未受波及,则自然是不停工的。
也是在第七日上,天留门要办理一件多年来未曾行使之事。那是断霞池浸洗极刑,将受刑者裸身投入池中,使未经淬炼的野性池水渗入肌肤,转入脏腑,同时一举灌入十剂平日所摄剂量的断霞散。受刑者随后遭弃荒野,生死如何,各安天命。
死是幸运,生是折磨——如此沉重的药量进入人身,受刑者有半数是口鼻喷血,心跳有如蝶翅扑动,终于一颗心失去作用,眼球突出,当场陈尸池底。倘使体质能容纳药性,一时不死,则终其一生,剧毒不定时发作,症状百出,到后来心神错乱,全身肌肉块块消融,周身瘫痪,便想自杀亦不可得。
而所谓“一生”,终也不过三五年之内的寿算而已。
酉时乃是极刑时辰,一顶软榻将门主冯宿雪抬到了池畔坐镇。另一张软榻上坐了韩浊宜,他四肢伤势不重,嗅了丹炉毒气后自行调理,也大致如常。韩浊宜叹道:“老秦逮人有功,连日来也幸得有他,这次便将他炼丹有误的过错寄下了。”
冯宿雪在榻上颔首为礼,道:“韩先生爱惜我门人性命,小女子深深谢过。”老秦被下人搀扶着,早已跪下磕头。
而那今日要受刑的囚犯,事前已被饿足六日六夜,水也不让喝,直到他将身上伤口在黑房中粗砺的地下磨烂,吮吸鲜血,这才免了饮用自己尿液的痛苦。这囚犯在六日之前又已受伤数处,与韩浊宜一般吸了不少药气,却未能调养。六天以来,饱受心怀怨愤的门人鞭打,受韩浊宜与冯宿雪诸般拷问,早已全身脱力,被灰衣门人按在了池边,腰上绑了一块大石,无能抵抗。
这囚犯不愿意跪着,只软倒于地,他闻到断霞池水的气息,抬起头来。那是池水变异转为深红后的特有气味,有点儿甜,若不引火去烧出腥臭紫焰,这池水甚至可说有些儿香。这名囚犯勉强抬了抬头,转着眼寻觅了一阵,忽然找到了冯宿雪。
众人连着冯宿雪在内,都看得清楚,这囚犯污秽惨澹的面上,露出了浅浅一笑。
——那笑意之复杂,难描难说:似是扭曲诅咒,又有几分得意,有些哀伤,也有讥刺。若从污秽中辨出这人的俊丽相貌,更会错觉那笑容有一分柔情。然而,这种种情绪全写在一副笑容之中,看上去就是阴森无比。
冯宿雪自然知道他这一笑的用意,脸上微微一红,不知是气愤或甚么,喝道:“行刑!”
这名在劫难逃的囚犯,正是六日前将天留门闹得天翻地覆的殷迟。
六个日夜之前的池水喷发意外,在韩浊宜与老秦的负伤指点下暂且平息;炸裂的丹炉运出了丹药房,新药炉立时开工锻造。然而韩浊宜急需“神凝”、“魄定”二丹,天留门人更是不数日便要吸嗅断霞散,目下仅能靠着过往囤积的几批存货度日。池水日后会否生变,何时爆发,爆发时是否能再镇压得住,无人敢多问一句。
众人甚至猜想,即令韩浊宜自负学艺双绝,又或老秦资深谨细,对断霞池水的药性转换,以及丹药炉的掌控能力,只恐也难作定论。而这二人,又均在夜来惊变里受伤中毒。老秦身有职责,也就罢了,韩浊宜却是正好赶上这劫难,一切都不巧到了极处。冯宿雪在断霞池上空勇救韩浊宜,众人自是看在眼里,但她面对灾变时难掩无措之态,却也避不开门人的审视。
然而冯宿雪毕竟是门主,是本门独尊的画水剑传人,众人并不当真怪她。谁是让韩浊宜先生负伤的罪魁祸首?自是殷迟这个曾经的不速之客,背着九条人命、不到两年将画水剑习得出神入化、却始终不愿对本门俯首低眉的外来之人!
这人如今背的是十三条人命了。他杀死三名守卫门人,更将剑室主持人姜垣以残忍手法杀伤,众人忙着救灾,找到姜垣时,姜垣胸中气息、心头血液,已从肋间大洞漏了个干净。
他更盗去剑室中一批画水剑谱,在拚斗中另外毁了数卷,又劫走了丹炉中未成形的断霞散。这批断霞散药性不纯,尚且不论,但众人牵着狗子在后山找到他时,他身边除了短剑之外再无别物,不知将剑谱藏到了哪里。众人急于回到天留门,只拉走了衣衫不整的他,短剑也就弃置在山间。
这刻他听得冯宿雪喝令行刑,益发笑了起来。然而他是连笑的气力也没了,无声地笑到尽处,竟比哭还难看。
砰的一声,天留门人将他重重摔入了熬煮中的热烫池水,又从池边伸出裹了厚厚皮套的手,按住了他肩头身子,以防他浮出水面逃生。
其实便是不按,他腰上绑了大石,一入水便已直沉池底。他识得水性,在水底闭了一阵子的气,但太过虚弱,闭气时候不像平日长久,不多时便挣扎着要游上水面,却给大石绊住了,拚了全力扯直石上绳索,伸长颈子,只能堪堪将口鼻露出池面。
他入池前那一笑,便是在向冯宿雪说:“那日我在这里第一次跟你好,你还记得罢?我对你原本不存好心,你恶毒待我,总算也是公平。”
而说到底,他更是在对当日欲|仙|欲|死的自己发出嘲笑:“殷迟,那日你正是在这池边,在这地上,也是嗅着这池水气息,纵欲销魂,快活得…快活得像是极度的痛苦一般!此后你每回经过此处,总是想入非非,可曾料到有朝一日,在此处是当真入骨的痛苦?你料到的罢,你自作自受,其实一早料到了罢!”
冯宿雪又喝:“下药!”池畔天留门人当即取出断霞散,一人扼住了殷迟颈项,便要去塞在他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