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清楚时既然想不透,康浩陵委实是发急了,又或许是黑牢之中,特别管不住自己念头,竟异想天开:“那我便赶紧做几个梦,且看能寻出甚么线索来。”若出了黑牢,这念头便是荒诞幼稚,但他受困于此,长夜无聊,于是侧卧在地,打算睡觉。
谁知越想做梦,越难以入眠。康浩陵生平从无失眠之症,无论在南霄门的弟子寝室,或是道上荒郊,总是说睡便进入梦乡。此时身体尚虚,伤口正当修复,又甫饱餐一顿,理应马上呼呼大睡才对,却楞是睡不着。卧了半天,不知时辰过去多少,卧得手足僵硬,仍然神采奕奕。
如此辗转反侧,饿了便爬起来吃黎绍之留下的冷菜团,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黎绍之果然一直没再来探监,仅有衍支弟子来送小盆清水、打扫罐中便溺。直到第十天上,门锁突然大响,牢门被人粗鲁地拉开,一片亮光泛入,煮肉的香气迅速飘满了整间黑牢。
一名衍支弟子重重将食盘放在地下,喝道:“十日已到。还活着便吃罢!”说着提灯来照康浩陵,要看他是死是活。
康浩陵在牢中关得没了日夜之感,只靠衍支弟子一天一次的清理来数算日子,此时并非送水打扫的时辰,浑不提防有人突然深入牢中,急忙伏低,装作奄奄一息之状。
牢房中甚是气闷,那衍支弟子不愿多待,骂道:“命倒硬。”搡了他肩头一把,退到牢门口,连声催他快吃。
康浩陵慢慢爬起身来,见食盘中是一堆零零碎碎的煮羊肉,和一些猪肉骨头,想是从伙食中捡来的剩菜,又有一把酒壶状的物事,此外更无其他青菜面饼。他暗笑:“冷云痴让我一月吃三餐,每餐只送酒和肉,原是要让我多日饥饿之下,抵受不了酒肉之毒,因而伤身,甚至暴毙。不料却是来给我补身子。他果然不知道黎绍之在给我送饭!”言念及此,对黎绍之又多了几分信任。
他不似殷迟那样擅长做戏,唯恐病弱样子装得不像,又怕身上的草药气味被那衍支弟子觉察,忙狼吞虎咽,把猪羊肉都吃个干净。牢中臭气冲天,那衍支弟子又离得远远地,也未闻出康浩陵身上的伤药气息,见他津津有味地囫囵大吞,冷笑道:“这样吃法,你一个月不到便要见阎王了。”
康浩陵心想:“一个月不到,我便要出去拿那石脂水纵火烧楼。我越狱的力气,还得多亏你拿酒肉犒赏我。”那酒味实在不咋地,寡淡还带点酸,又扎喉咙,也不知是否酿坏了的废酒,专门供给犯人喝,以节省物力。康浩陵一想:“喝了酒,或许便不失眠。”二话不说,仰头灌了下去。吃饱喝足后,趴伏在地,将脸藏了起来。
那衍支弟子离去后,康浩陵果然好好睡了一场,却也没再做任何有关童年的梦。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平日投掷泥块当暗器打,默念“捕星式”的要诀,伤势也已大好。他在脚镣连结墙壁之处探索了几次,心知要脱身便须连着墙土一同掘出,而那必要寻得工具,只得暂且死心。
某一日,黎绍之终于再度来访。康浩陵算准这并非衍支弟子前来清理的时辰,正大大方方地站桩,培养气力。黎绍之开门进来,冷笑道:“你倒好精神。”
康浩陵被他撞破,也不慌张,迳自收功坐下,笑道:“黎老哥再不来送饭,我便没精神了。”
不知为何,他一见黎绍之就轻松起来,说话一反常态,浮滑了几分。彷佛在内心深处,知道黎绍之断不会加害自己,更对自己颇为照顾。他从前实是想也没想过会对一个北霆门人讲出这等玩笑的。倘若黎绍之不是敌人,他甚至会感到,这人待他有如长辈叔伯。
黎绍之哼了一声,紧紧闭上牢门,将一件物事掷在他面前地下:“你认不认得这物事?”
油灯照耀之下,康浩陵眯着眼瞧去,一见那物事,心中砰地撞了一下,有如白日见到鬼怪或甚么绝不愿相信的可怕之物,顿时又是惊慌,又感迷惑。黎绍之手中一盘饭菜香气直冒,他却丝毫不觉。
黎绍之道:“认得便说认得。快说!”
康浩陵想说:“让我碰一碰,验一验。”却发不出声来。他慢慢伸手,触到那黑黝黝的物事,入手有些滑,摩擦之下又有点涩,确是牛皮所制。他彷如置身幻梦,好半晌才慢慢问出:“你竟然真把这物事找来了?这…不是我的罢?”
黎绍之冷然道:“这物事我收藏了十来年,又何必找?当然不是你那件啦,你那时才几岁?戴得了这么宽的手环?”
康浩陵心中又是几下狂跳,呆呆地重复一遍:“…收藏…收藏了十来年?”
黎绍之道:“又来废话,你究竟认得不认得!”
康浩陵心中在说:“我在梦里认得。”使劲一甩头,拿指甲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他身在牢中,指甲已多时未修剪,一掐之下疼痛不已。他茫然无措:“若这是作梦,我要怎么才能醒来?”忽然想起自己在狱中并未修整脸面,胡须已乱长一气,于是伸手去拔自己下巴胡须。这一拔确然甚疼,脖子一缩,却并没“醒来”。
黎绍之见他自虐不已,不知他在犯甚么傻,忍不住好笑,道:“闹甚么?你且瞧瞧这皮环两端的裂口。”
灯光并不甚亮,康浩陵抚摸那物事两端,果然有斜斜切口。黎绍之问:“你识字不识?识得多不多?”
康浩陵傻子般地点头:“我识字,可不知多不多,读书也还…还能对付。”
黎绍之道:“谁要你读书?你瞧那上头的字。”
康浩陵将那黑色皮环举到灯旁,上面一行纵刻之字,填着白色颜料,清楚明朗,蝇头小楷极工,乃是一个“霆”字与“康靓风”三字。黎绍之道:“这是我恩师的书法。”
康浩陵喃喃道:“是冷云…冷门主。”冷云痴一代武学大师,居然能作如此精美的书法,本应大出他的意料。但这刻他甚么主意也乱了,听见是冷云痴的字,一点儿诧异也没有。
这是一只断开了的皮环,尽管上头有字,尽管周径较阔,但那颜色、质地、宽窄,正与自己梦中所见、幼年时手上的手环相符。在他梦里,那手环被第一次见面的师父妘渟硬摘下来,抛在地下踩踏,而后不见踪影。十多年来早便忘了,若非一场高烧,再也不会想起。
康浩陵一边心脏狂跳,一边又觉着身子发冷。他慢慢抬头,直视黎绍之,问道:“这皮环的主人…是,是甚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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