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居疑盯着他片刻,叹道:“天留门凭着我几卷手札,这些年已不知干出多少邪门之举。那‘冰浸沙’的变种,便是一例。你是两般药物都经受过的,知道那效力多么相近罢!岂知一种是让人僵瘫而死的毒物、一种是外科麻醉药物?哪有救人的麻药炼成了致命毒药之理?”
康浩陵点了点头,心中有数:“宋惠尊师傅给我的精钢与毒液,源自常前辈的两大发明。可是只怕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天留门怎生造出的,又要派甚么用场。”忽觉眼角瞥见甚么在发亮,转眼一瞧,是司倚真向着自己霎眼偷笑。
原来二人一听得常居疑要夺还自己的着作,心中的念头均是:这一个武功甚低的老翁,平日已是咳声连连,如何与一个大邪派相抗?康浩陵示意司倚真问,为了她口齿伶俐。司倚真却要康浩陵开口,因他与常居疑的关系甚差,而常居疑打算独抗天留门,必定暗暗自觉英豪,若由康浩陵提问,常居疑对康浩陵的心态便会转好。康浩陵哪里懂得司倚真的小心思,因此面露疑惑。
可是当他见常居疑答复自己时,神色很是和平,加上司倚真在旁偷笑,他忽然明白了司倚真的用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并无讨好常居疑之心,但司倚真的心儿玲珑百转,要来帮助于他,他也觉受用。二人带笑的眼光一对,蓦地没有来由地各自转开了去。
——二人心中均省起:方才咱们一句话不说,便彼此明白意思,可也有点玄。相识不久,怎么竟能这样默契?
康浩陵旋即从隐约的情愫转念,想起了赤派的大事,抬头从林间的漆黑天空望出去,心想:“司姑娘这已脱了身,常前辈再不会难为她了。待司姑娘平安回归北霆门,我便能与凤翔来人尽快相见。‘左三下五’这时一定在找我,我在山下,没来得及向卫尚仁大哥禀告我上山救人的缘由,真是不该。”
虽自觉不该,却也没有半分懊悔。好朋友从古怪敌人的手中脱身,古怪敌人成了述说奇闻的高人,他自己更多了不少见识,怎么想也值得这一趟险,甚至值得腰上那一刀。卫尚仁即是蛛网“左三下五”的头目,康浩陵被李继徽派至这个支署,即在卫尚仁手下见习,潜伏北霆门。他见司倚真陷险,一焦急便驱马跟了上来,卫尚仁等人全然不知,他何故追赶这个银辫老人?
那一头的司倚真想问常居疑师徒反目之事,却不敢问。常居疑知她心意,此事原要向她说知,缓缓地开了言。
“我曾有两个徒儿,我们从不谈武艺,他俩是继承我杂学的学生,便如儒者、医者等行当的门生。大的那个叫韩浊宜,小的便是他们西旌的江就还了。韩浊宜入门较久,除了学我对钢铁水土的学说,也学药理,比之江就还,多知道了几门炼丹的诀窍。然而我所炼的丹药,却非修身练气之用。
那时我想,当前除了战乱之外,又有疫病,而人一旦受伤,又不知怎地极易发烧昏迷,一命呜呼。兵马经过的村庄,即使不烧杀掳掠,一夜之间死去一大片人,也是常事。当真是乱世人命注定危殆,没有别法了么?我偏不信,我并非大夫,却偏要找出个法子来,从冥王手里拉回几条人命。大夫一次只治一人,我一次却要救一群人!”
康浩陵、司倚真眼中的常居疑,向是个暴戾苛刻的怪老头。此刻这老头二条银辫垂在绳床之侧,虚软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两声咳嗽,竟吐出这番悲悯的话来,俩人错愕之余,均生一股说不出的感慨。这个自称“不合时宜”的老人,作风乖僻,是因为受苦太多,而“心苦”只怕比“身苦”更甚——
他想做的是绝大的善事,偏偏生在一个只能靠行恶以称霸的乱世。这便是他不合时宜的一切根源!
常居疑道:“我这久咳不愈的病根子,便是在天留门炼药房中种下的。我成日守在火炉之旁,试验各种药物提萃之法,甚么大胆的材料都用过。某些偏门药物精华被烈火蒸熏时,冒出浓呛烟气,我的嗓子和肺叶,便这样灼伤了。身子已伤,武功更不可能练得起来,我本来也不喜学武,练完了天留门入门轻功,也就放弃。”
康浩陵道:“入门轻功?已很惊人了!”他不像司倚真狡诈巧言,这是十足真心的敬佩。又想到:“但他在北霆门‘弥确巷’中所使的天留门轻功,并非邪派啊?”
突然之间,他心下一惊,听到了极轻微的一片零碎声响,那声响夹在柴火脆响与山野风声之中,不很明显。他之所以警惕,却是因为那声音有金属之意,似是佩剑、佩刀之属与环扣敲击之声。而这一类声音,似是许多柄刀剑上发出来的。侧头望向司倚真,她似乎未有所觉。
常居疑年事已高,武功亦低,与武功相配的耳目并不灵敏,折腾了一日,又遭两味强力药物连番在身上作用,此时歇了下来述说旧事,只觉疲惫万分,再也没能留心其他,接着述道:“…自来医药,讲究依时依人施用,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配法,一个人今日与明日又有不同的体质变化,外与宇宙运行、内与人身循环相应,节节相扣,精微奥妙,并无定法。然而,若是要救一大批人,哪里能顾得了这许多?
我那时年少气盛,就是不服。我自然知道,世上并无万用灵丹,就如同‘冰浸沙’用在蠢驴身上,与施用在臭女娃身上,药效定然不同;但我想,折衷之法未必没有。我不求炼出灵丹,只求能研制几款紧急续命的丹药,先把人命吊住了,再来慢慢调理不迟。臭女娃,你说我这话有理么?”他口中的蠢驴是康浩陵,臭女娃是司倚真,落实了昵称,怎么也不改口了。
陡然听得林中传来几声低喝,似人又似兽,清晰已极!
康浩陵与司倚真齐感惊骇,司倚真轻声问:“那是人,还是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