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霆门后山的一处荒弃草棚前火光融融,柴薪爆裂声中,火光之旁三人的肚子也咕咕大响。
常居疑在林中等不及司倚真解毒,几句话说完便晕了过去,康司二人替他接上了手腕,将他放上了马背,牵着马,徒步寻到了这座半塌的草棚。棚内器具均已朽坏,也不知多久以前,曾有猎户在此短暂过夜、布置陷阱,却总算让三人有了一夜安身之所。
司倚真不知怎生施用“烟岚霭”解药,只得向康浩陵央求。康浩陵亦对毒性一无所知,照着殷迟之法,替常居疑在伤口中注药。那药量却没有拿捏得当,常居疑醒来一睁眼,康浩陵在火光之下,见到他瞳孔先是缩得极小,紧接着恢复正常大小,目光炯炯,没料到他一醒来便这么生龙活虎,微微一惊。
常居疑在他身上搡了一把,刷一下坐起,怒骂:“你奶奶的,是给我解毒还是下毒?解药过量了!”
康浩陵早知他醒来又会以怨报德,也不计较,耸了耸肩,便走了开去。
常居疑向司倚真道:“‘烟岚霭’使人散漫昏晕,解药却是反其道而行,叫人振作警醒。我此刻心性暴躁,那是解药过量之故,这一晚是不会对你有太多好脸色的。你要怪,便只能怪那蠢驴。”
一边骂,一边才发觉自己手腕已接好,料知是康司二人趁他昏睡时所接,却也悻悻然不愿道谢。他摸摸肚子,从行囊取出胡饼、肉脯,只愿分给司倚真,司倚真却将自己的一份分了一大半给康浩陵,让他补身疗伤。天色已昏,无法寻觅野菜野果。三人困坐棚前,常居疑喃喃自语,康司二人却苦中作乐,闲谈不已。
司倚真不敢去招惹常居疑,怕他又说出甚么要收她为徒之类的疯话来。她在北霆门大半年,比起家中,虽是刻苦得多,但一生可从来未曾这般露宿山野,谈笑之间不免面有难色。康浩陵冷眼旁观,心想:“她一个身价千金的小娘子,家里排场那样大,师父又是那样的气派,这野地里诸多不便与污秽,也真难为她眉头都不皱一下。”
忽听司倚真道:“我那次离家,还不及这次狼狈。总算尝到江湖儿女的滋味。”颊边带着笑意。
康浩陵听她说得天真,忍不住问:“你到北霆门拜师,就是为了这…这个滋味?”心想:“没水洗澡,一脸油污,双脚憋得发臭,干嚼冷食,这‘江湖滋味’又有甚么好向往?”有些自惭形秽:“她富豪出身,身世始终与我这正牌的江湖小子差了几千百里。”
司倚真摇了摇头:“我说过了,我要做甚么,眼下还不能对你说。不过你放心,绝不是甚么坏事,总有一日,会让你知道的。”
康浩陵见她双眼掠来,火光映出她亲切和暖神色,心胸又涌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柔软,却不知司倚真想的是:“常老先生说,你便不是西旌中人,只怕也快了。你是李继徽义子,便与师父大有渊源。师父毕生在想法子弥补当年的不告而别,要交还黑杉令,又害怕西旌赤派的追杀…咱们的命运真可笑,既不是一伙人,又是一伙人。”
司倚真很快地藏过心思,微笑道:“我在想,住在这山里也没甚么不好。我小时常常往家里的后山跑,盼能自己清清静静地待上一晚,老是被师父派人抓回去。”
康浩陵问道:“独个儿在山里有甚么好?”
司倚真微显惊讶,道:“山里好玩的东西可多了,我瞧这个瞧那个,就忙不过来。看蜘蛛怎么织网,数数一只雀儿叫了有多少只雀儿回应,雀儿四下里在树枝上栖息,好似阵法一般。有些虫子乍看像是片树叶,前一刻还是条虫子,你一碰它就变了色,登时与树叶一模一样,你知道不知道?”
康浩陵道:“我自然见过,但也不大留意。这又有甚么用?”
司倚真扬眉道:“很好玩啊!又何须定要派上用场?没用却好玩的事物,你便不去想他么?”
康浩陵回思生平经历,道:“我从前也想的,还想得很多,因此便挨了几顿骂。师父说,没用的事儿便不要花力气去想,说我练武之余,连书也读不好,还想这些做甚?师父总不许我分心,我不想荒废用功,这才改过。”
司倚真问:“你义父不帮你说话么?”
康浩陵微一迟疑,道:“义父长年在外奔忙,我想见他一面也难。”
司倚真道:“好罢。我师父就管我不动。我九岁那年,想试试新学的纵跃拳腿功夫,便跑去山下水边,一下子捉到了一只青蛙。”
康浩陵笑问:“你功夫有成,便吃了它作为犒赏么?”
司倚真嘻嘻一笑:“我没吃它,我拿剑剖了它,想瞧瞧它肚里是不是有机括,怎么能一跳得那么远,人怎么就办不到?结果搅得一屋都是青蛙内脏,臭也臭死了,被服侍我的嬷嬷向师父狠狠告了一大状……”
康浩陵听了头几句,先是一愕,随即哈哈大笑,想像闺秀的绣房之中,蛙尸内脏横陈的景观,顿时觉得这位举止端庄的小娘子邪气十足。可偏偏这邪气女孩儿述说往事时,笑靥盈盈,叫人再难移开目光。他心底隐隐觉得,这小姑娘所思所想,便像是被压抑隐藏了的自己,那个还没让师父训得规规矩矩之前的自己。一阵冲动,便道:“你做的事,倒像是我想做而没能做的。只是我…我这性子已改不了啦。”
司倚真笑道:“这有何难?你仍做你的南霄门好弟子,有甚么稀奇古怪、不切实用的念头,我去替你办了就是。”
康浩陵喜道:“就这么说定。”
司倚真偏过头,几颗洁白玲珑的牙齿笑得微露,道:“我虽不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也必不翻悔!”
常居疑突然打岔:“芝麻绿豆的事,未必便没有实用。”
康司二人谈得正起劲,不意那孤僻暴躁的老翁会在这温馨的节骨眼打岔,各自提防地望他一眼,生怕他又借题发挥地打人骂人。却见常居疑神色平和,道:“臭女娃方才说的雀儿、蜘蛛,尽有布阵可以取法之处。就说那变色的虫子罢,我不知多少年前已有留意。武林中人在深山成群埋伏,便大可用此法掩蔽,夜行衣色作深黑,不就是这道理么?”
康司二人对望一眼,均感服气,一齐答道:“正是!”
常居疑道:“上代天留门的传统,服色尚白,美是很美,去哪儿埋伏都让人一眼瞧见,蠢笨如猪。终于经我改革,才研制出一种灰色染料,在各种各样的天候里,都不显眼,更能随光亮的方位而现出略有不同的色彩来。哼,你们南霄门、西旌,尽是些没见识之人,自然不明白虫蚁小事的大道理。”
康浩陵听他说到后来,硬是要批评一句南霄门与西旌,与这固执如粪坑石头的老翁,真没甚么好辩的,骂他也没用,打他又不合江湖道义,只得苦笑当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