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陵见常居疑气成这样,大感报复快意。但他存心仁厚,气恼一消,立时怜悯起这病弱的老头子来,心想一个人如此悲愤,必曾受过极大的冤屈。无论他如何瞧不起南霄门,自己却不能负了本门剑士的豪侠之风,便点了点头,给常居疑下台阶:“好,是智慧长老常前辈。你若说话不再辱我师门,咱们便帮助你。”
一面心中推测:“江就还老师傅是他的二徒儿,他又曾是天留门智慧长老,原来江前辈投靠岐王时,所说的富强之法,出自这个老头儿的学问。他远远去了西方,那么多的经典着作,多半带不走,天留门中还留有一些此人着作,所以造得出那奇特之极的药物与钢块。天留门截留那个蓝色瓶子与那枚钢块,定是不想绝学泄漏于外了。”
只想飞奔去见义父,将种种情由禀告,问义父可曾知晓,西旌与天留门竟有这等渊源?“当日我们杀文玄绪时,可曾想得到?”
思及西旌赤派的蛛网千辛万苦,探得天留门这两件秘密,背后定有不利于岐国的阴谋,但现在知道对手确然是天留门了,又平添几分凶险:这个门派邪里邪气,又不知受何方势力指挥,事情委实棘手。“常居疑在西域多年,天留门现今的勾当,他多半不知。”
司倚真却问常居疑:“你在天留门时多大年纪?怎地便是‘长老’了?”
常居疑傲然扬起嘴角:“我彼时不过三十来岁。各人天资不同,有些人年纪活在狗身上。我本事比那批蠢才来得高,即使画水剑没学过几天,他们想要不尊我作长老,也还不行。”说到此处,怒气又爆生:“谁知那批蠢才得了我逆徒给的好处,到头忘恩负义,逼得我远走!我前半生的绝学,白白留下许多在他们的巢穴。老天怎么不降下山崩洪水,将那批忘恩之辈活埋?老天无眼!”
司倚真见他激动得双眼发红,眼珠子好似要爆开来,又向康浩陵靠得紧了一点。
康浩陵觉到她肩头靠在自己上臂,瞥了她一眼,心想:“她小小一个人,这般纤小,又学了好几年武功,怎地膀子还这样柔软?女孩儿真是奇怪的物事。”疑惑之间,心情微荡。司倚真神态自若,他胸口却有一股热烘烘的奇妙感受,“我流血流到头晕撞下地,怎地身子还是暖洋洋的?”
这才发觉,伤处不经不觉间已疼痛大减。钝痛仍在,但身上已轻松许多,常居疑的伤药果然甚是神妙。他失血过多,口渴异常,很想抢过常居疑的水囊喝上几大口,但水囊是自己替常居疑送回来的,若伸手去抢,那也不是他了。
司倚真紧靠着康浩陵,胆气又壮,举起双手,向常居疑微笑发话:“我一手是毒针,一手是解药,要给你哪一种,听凭尊意。我们这就要走啦,临走之前,可以带着你躲避风渺月与北霆门人,解了你的毒,在林中太太平平过上一夜;又或者,可以再给你一针,然后自行逃命。常老先生,你怎么说?”
常居疑全副心思正痛恨诅咒着天留门,司倚真这几句话火上浇油,但他实已怒得难以反击,用力大咳了一阵,怫然不语。
康浩陵知道常居疑腹中存有许多要紧的故事,不愿就此放他离去,这老者若落入风渺月手中,哪里还有幸理?他不想削了司倚真面子,低声道:“后一条路也太毒了,北霆门不会放过他的。咱们暂时不解他的毒,单是带上他,又不费甚么事。”
司倚真却不跟他低声商量,迳朝着常居疑道:“不做朋友,便做敌人。我师父和北霆门的假师父,两个从没教我对敌人宽容。妘门主的弟子,更不会有妇人之仁。”
康浩陵一愣,失笑道:“你这不是骂我么?”
司倚真抿嘴而笑:“康大哥,我是说,我是姑娘,尚且没有妇人之仁。南霄门的高徒更加没有。叫他别存着指望。”
康浩陵口才哪里及她?摇头苦笑,寻思怎样相劝。他听着司倚真语声清亮、自信满满的说话,忍不住回头盯着她的侧脸瞧。暮色之中,看着她饱满的额头与翘起的嘴唇,以及眼里狡黠的光芒。
“她说这话,倒有几分令人想起殷迟的模样,殷迟威吓文玄绪,和她那个叫甚么的小婢…是了,是侍桐,比她凶狠得多,但也就是这般狡狯俐落。可是,可是…”他不明白,怎么她这使坏的样子,自己瞧着只觉得万分动人?
却听常居疑嘶声道:“你这头一身血的臭驴,将血迹带到这儿来,引人跟踪,还期盼今夜过得太平么?”
康浩陵道:“不妨。我已骑马兜了几圈,扰乱蹄印子,确认来路没有留下血滴。我见风渺月等一行人没带水粮,今晚必不会深入此山,追咱们不到,多半是回到那条山溪之旁度过一晚。”说来说去,便是指带上常居疑不会碍事。说这几句时,仍不自主地凝望司倚真。
司倚真觉察到康浩陵的异样,问道:“怎么?”
康浩陵立时转过了头,顿了一顿,脱口说道:“我有个好朋友,与你年岁相当,改天你们该见见。他和你,倒像是一路人。”
司倚真喜道:“好呀,我最喜欢结交新朋友。脱险之后,哪天你给我引见。”
康浩陵道:“这个一定,过没多久我便要见到他啦。只是…你们又不大一样。”
司倚真问:“这话怎讲?”
康浩陵默然,心道:“你比他可爱百倍,只是这又怎么能跟你说?”转回正题道:“方才我兜圈子时,紧张得很,不知我那混淆行踪的方法是否奏效,但这天瞧着要黑了,他们仍未追到,可见不是出了山外,便是在溪旁落脚,咱们便有一整夜可以脱身。”
司倚真向康浩陵投以感激的一笑,道:“好!常老先生,眼下虽说没有追兵,但野兽总是有的。你要选毒针还是解药?你若答应不对我和康大哥动手,便给你注用解药。你看,两件物事都是你自己的,选哪样也不吃亏呀。”
常居疑毒发已久,脱臼又疼,渐渐委靡。他心底也知司倚真对己实无恶意,只是这小丫头武功高过自己,又有那少年帮手,以她的精乖,万万不会对自己屈服的,不禁气馁了,慢慢地道:“我不把事情说个明白,终究不能让你答允做我传人,不能劝你甩开这个南霄门人,是不是?我答允不动手便了。你解了我的毒,我便与你说明往事来龙去脉。你听了之后,要不要当我弟子,哼哼,也是悉随尊便。”
康司二人惊得一齐跳了起来。康浩陵有伤在身,眉头一皱,随即盘腿坐回。司倚真却“簌”一下躲到了康浩陵背后,捉着他的臂膀,探出头来。二人听常居疑这番话有条有理,绝非中了“烟岚霭”失心疯了,况且他又没说“烟岚霭”是致人痴呆的药物?
饶是司倚真千伶百俐,也让这老翁骇得傻头傻脑、结结巴巴:“甚么,你…你要收我…我做你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