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她在山涧的两岸之间来回疾走,细碎波浪冲击她双足,她脚步便似与水波互有默契一般,任凭身子让上下起伏的水流托在了空中。又如她能够预知水流去向,无论如何凌乱,她亦能乘势起落。而起落之间,身姿又极是飘逸,像是人也化成了水波的一部份。夜色之中,那一头长发随着身段飞舞,殷迟恍惚间彷佛看见了深山精怪在黑夜出行。
殷迟这下惊诧万分,霎时变了一尊木偶,呆望着那绝美姿仪。目瞪口呆一阵之后,勉强回过神来,念头开始转动:“此事决无可能,除非她是山精水怪!那水中可装有机关么?便似我初次上山所见,天留门人在空中走铁索的把戏?不错,定是如此。但何以她的身子与水流又配合得这般天衣无缝?”
听得冯宿雪一声轻喝,已纵回殷迟身前,像个男子般双手负在身后,望着他不语。那张媚脸却终于露出了一抹勾人的微笑。
殷迟低头看去,她黑色皮靴上唯有在岸上沾染的白雪与少量涧水,不禁骇然。
冯宿雪浅笑:“换你去了。”
殷迟心念一动:“我拣她踏过的地方走,若有机关,一定是在彼处。若没有机关,我大不了落入水中。”他虽在天候干寒的西域长大,却是自幼在盐湖里泅泳,水性极佳。这山涧虽急、雪水虽冻,他也不当一回事,“横竖我第一次已是失败,多失败一次又怎地?”腰间使力,这次并不怎么纵高,学冯宿雪那样晃身到了山涧水面之上,有如空中平移一般。
这一下身法更是飒爽,冯宿雪叫道:“好!”
她那边话才出口,殷迟脚下果觉触到了一样物事,果然类似攀索上山时所见到之凌空铁丝,只是要粗大许多。他心中一阵得意:“还不是机关取巧?这原是我的拿手好戏。”正要落足站定,同时蓄势要转身踢步,学冯宿雪那样行走,满拟变出更多花巧,陡然间脚下一滑,才知这铁丝般的物事滑溜至极,鞋履难以稳踏,兼且十分柔软,根本站不住人。
殷迟眼睛也还来不及眨,双足已浸入了涧水,急忙身子一仰,伸足朝那铁丝急蹬,高高纵起身来,打了一个跟头。再次落下时已然有备,再次在铁丝之上轻点借力,飘身回到了岸上。
冯宿雪正要开声,殷迟抢先道:“我明白了。是得在上面站得住,才算过关?”
冯宿雪撇嘴笑道:“过甚么关?能站、能行,只是入门第一课罢啦。踏水而画之,要义其实在于‘顺水’,心里对于水的纹理有个底了,才好下手。你若不先顺它,摸清它的底细,怎能轻易破它?你想一想。”
殷迟心中一动:“对敌也可以是这个道理。”转念又想:“阿娘从来没向我说过这些。她只说画水剑术极需上乘轻功相配,但她自己的轻功并不太好,与剑术相配也是有限。轻功一道,我一直都是靠了九命伯伯的法子,再加上我自己的花样,遇上真正的高手,宁不自惭形秽?”
归根结柢,都是天留门不好,他瞪了冯宿雪一眼,又想:“姨婆少女时在这儿,肯定被欺负得惨了,只因不肯同流合污,用那‘断霞池’炼毒,师门剑术便学不全。”又再伸手入袋,摸了摸那部毒经残本。他毒杀闲花馆阿七,便是因记载着“茉莉醉”毒方的那一页有所缺漏,致令他调剂失误,调出来的方子并不能中人立毙,还险些功败垂成。
他一言不发,心中思绪杂沓,末了还横了冯宿雪一眼。冯宿雪见他这一眼颇含怨恨,有些奇怪,问道:“你在想甚么?”
殷迟道:“我在想我姨婆。她被你…你们的祖师、师伯逼下山,那事件你自然很熟悉的了。”
冯宿雪这才明白,神色转为严正:“我跟你说,你上我山来、与我订盟、从我学剑,便须少提杨杞蓉的事,别提醒我,你是本门逃徒的后代。你是要协助我对付赤青两派的,我只与你这个杀戮天分甚高的少年打交道,可不与杨杞蓉的后人打交道。”
殷迟暗道:“为达目的,便依她之言又何妨?”便点了点头。
冯宿雪道:“这样就好了。我今晚有个人要见,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这山涧终年不会结冰,你便在此练罢,等你自觉有成,再来唤我。你回进地道,自有人带你到歇息的地方。不得我令,不得乱走,知道不知道?”
殷迟见她颐指气使,心中不服,顶嘴道:“我是你邀来的客人,不是你下属,难道逛一逛也不许?我立过誓不泄漏天留门机密,你还信不过我?”
冯宿雪挑眉道:“你原是不速之客,我何时邀请过你了?你惹得我不乐意了,那记在帐上的一批人命,我门人可不会与你善罢干休。”笑了笑,续道“…好罢,我是看中了你,要你替我办几件事,但你死也不肯入我门下,不肯服断霞散,我又没逼你留在这里。”
殷迟压抑着继续顶撞的冲动,心知:“为了剑谱,世间无事不可忍。”但实在不愿应声,便侧过了身子。
冯宿雪提起灯来,见殷迟侧脸神情颇有犹豫,皱眉道:“又怎么了?”
殷迟心中是想问:“我等会儿上哪里吃饭?”但见她始终拿自己当小弟弟看待,觉得这话问出来太也丢脸,心想:“吃一两天干粮,也饿不死我。我默默多瞧两天,对这里的规矩自会明白多些。”不料山风忽起,一道雪花打在他身上,冷风一激,他肚里实在是饿得狠了,竟咕咕叫了几声。
冯宿雪听得清楚,忍不住失笑,道:“你向带路的门人询问,便会有人领你去用饭。”眼光在他身上绕了绕,又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下药。断霞散的好处,总要心甘情愿领略才好,混在饭菜里面,可不成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