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宿雪这一转身离去,便行得极快,在山壁上使力揿了一下,大厅后方一道似乎久已未开的暗门轧轧开启,她便拎起座旁一盏点起了的绿焰灯,迳自进了暗门后一条坡度缓缓上升的地道。进入地道后也不回头,一声不出,只顾疾行。
殷迟向来见她娇慵自得,从未见过她这等严肃,忙即跟在后面,心中突然有惴惴之意。
他在阆州城外犯案,手抛五颗人头,直逼到蜀国皇帝座前。又为了途中所见李老伯哭子的凄惨景况,触动他失怙的哀伤,因而顺手杀了那亲兵,将尸体送至李家;既引开了追兵注意,又盼能为李老伯换笔横财。他干了这许多大事,一路上虽然有些紧张,但心想至多不过一死,那偏激的性儿发作起来,总不曾有多大的恐惧。
可是这刻,在狭长山腹地道之中,心境却是难以言喻的紧迫。照说性命看似无忧,亦有望见到“画水剑”全谱,那是母亲与姨婆都遗憾未能学全的武学绝诣,岂不是前途可期么?他跟在冯宿雪的黑衣身影之后,听不见她说话,也瞧不见她表情,只能亦步亦趋,听着她衣衫瑟瑟,嗅着她秀发一路掠下的幽香,不知为何,竟大为忐忑不安起来。
行进之间,渐觉寒冷,明明仍身在地道之中,山壁却彷佛将要挡不住外边寒气似的。他上山之时,深雪封山。所以,时辰尚早,天色却暗得极快。在大厅之上,头顶的那个透气洞穴,兀自有雪花飘下。但天留门乃是一座蚁穴般的山腹秘城,隔绝了冬季的严寒天候,在大厅上并不如何寒冷。
地道越行越低,反倒渐感一股森森寒气不知从何而来,殷迟心想:“难道她带我到外边野地去?哪有剑谱收藏在露天之处的?这么黑的天色,这么大的雪,怎能练剑?”
思虑未定,前方的冯宿雪忽地低声喝道:“当心了!”
话声未落,冷风陡盛,一阵风雪迎面扑到了殷迟身上。同时听得哗哗水声,极为嘈耳。原来冯宿雪又推开了山壁上的一个暗门,门外果然是个露天的空处。
殷迟慢慢走到冯宿雪身边,向外张去,只见那水声来自半空中垂挂下来的一条大瀑布,瀑布下临一条湍急山涧,山涧两旁草木杂生,风雪虽大,但地上积雪仅到足踝,是以冯宿雪开门之时,站在她身后便瞧不见外头雪光。
他环顾一周,心道:“这地方想是后山…嗯,这一带山脉绵延,天留门并非位在一座孤峰,我上次来的时候,倒是估计错了。他们又擅于造这类的蚁穴,尽可在各山之间蔓延。”
“那么,天留门究竟有多大地盘、门人多少,实难估计得清!”忽然之间,他才醒悟,上次逞蛮登门、求药求谱,今次又心甘情愿来此长住学剑,自己其实从未摸清天留门的底细,不知自己将性命前途交在甚么样的门派手里。
“哼,事已至此,还能回头么?现下要走也走不脱了,况且我怎能未窥剑谱、便抱憾离去?”
冯宿雪在身旁道:“出去。”
殷迟听她声调冰冷,寻思:“她若对我有恶意,便不会不苟言笑,一定是笑里藏刀,只怕还要用甚么断霞池、断霞散来威胁利诱一番。她既是这般神色俨然,让我学剑的允诺,多半不假。”一步便跨了出去。
双脚踏到了山涧旁的积雪草地,微微陷入,冰冷的湿气立即侵入鞋袜。他朝山涧奔流的方向望去,黑夜之中,那条严冬亦不冻结的急流迅速没入了漆黑的群山。想来它出得山去,便是大草原上的河流了。
冯宿雪随后走出,下了令:“踏上去。”
殷迟大奇,问道:“甚么?”
冯宿雪伸出手向山涧指了一指,道:“那里。”
殷迟一愕:“你要我踏进水里去?”
冯宿雪冷冷地道:“不踏水,焉能画水?踏上去。”
殷迟心想此言也算有理,只是“轻功极好能踏水而过”云云,他向来只当那是乡野神怪传说,或是江湖方士的骗人把戏,比自己跟钱氏兄弟学来的幻戏还不如。人终归身子沉重,又无翅翼,哪里能在水上踏过?这不是摆明要他出丑?不禁犹疑。
冯宿雪正色道:“正宗画水剑术,自练轻功入手。由你的举止,我看出你原本的轻身功夫应该甚好,以你年纪而有此造诣,资质是上等的。还不知从哪学到了些迅速进退的旁门左道——”她提起绿焰灯,见殷迟脸上神情古怪,停下来问:“你要说甚么?”
殷迟昂起头:“那是我门中长辈教的功夫,可不是旁门左道。”冯宿雪言语贬抑钱六臂、钱九命教给他的幻术身法是左道,这两人对自己爱护有加,自己也便靠了这套身法出来闯荡,冯宿雪如此说,他大是不以为然。
冯宿雪轻轻一声冷笑,道:“好罢!那你便用你门中长辈教的名门正宗,踏上这条山涧试试。”
殷迟道:“踏上去以后便如何?”
冯宿雪道:“来回走一遭给我瞧瞧。”
殷迟暗忖:“我以九命伯的身法,飞身而出,到涧水上空蹬几脚,想来也做得到。”于是仔细拣了山涧最窄的一处,在雪中略一运气,提气跃到山涧上空,轻轻巧巧地空中跨步,落在对面岸上。他不待立定脚步,纵身又起,再度空中跨跃,踏回到这边水岸。一来一往一气呵成,漂亮已极,真如在空中漫步了两趟一般。好事的九命伯若然见到,只怕要高兴得大翻跟斗了。
未料冯宿雪摇头道:“那算甚么?我让你跃上去还是踏上去?你瞧仔细了。”说着将绿焰灯放在地下,奔过殷迟身边,也不见她纵起身子,果真一步踏到水面之上。
瀑布不住冲激,水面上的细碎波浪一个又一个地打过,冯宿雪竟当真凌空而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