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短剑指住那少女面门,喝道:“你是甚么人?在此做甚?”
康浩陵没料到草丛之中有人,暗骂自己粗心。其实殷迟出道不久,也未至于能察觉埋伏,只是他秘事甚多,不免四下留意,而那少女又非道上老手,见殷迟切割人头,心中惊怖,动了几动。殷迟那时正在店墙附近,那少女一片衣角露出,便泄漏了自己行藏。
康浩陵一见那少女,吃了一惊,那正是今晨在城里见到的小婢侍桐,叫了出来:“是你!”
侍桐一张小脸吓得血色尽失,半月形的可爱眸子慌乱地闪动不已,只见惊骇。也不管康浩陵说甚么,只一迳儿结巴:“是是,是…是我,我…我不…不做甚么……”
康浩陵道:“你别怕。”向殷迟道:“这人我见过,只是个大户的使婢,由她去罢。”
殷迟斜视那少女,剑尖丝毫没有撤回之意,问:“甚么人家?”
康浩陵不禁发窘,他连这使婢所服侍的小娘子是谁、家主是谁,都一无所知,回忆城中相遇,那白衣书生口风极紧,轻巧两句便将话头岔开,甚么也不曾透露。那小娘子更是从头至尾易容,只怕白衣书生那张脸、那副高门大户的排场,也未必是真。只有答道:“我也不甚清楚,咱们是在城里无意间见的面。但他们…不像是旁门左道之士,我想…与敌人也没甚么干系。”
侍桐忙道:“没…没有,没有干系。”牙关几乎要“格格”地响起来。她虽也练过粗浅武艺,却全无她家小娘子临事的镇定。
殷迟挑眉道:“她方才在草丛中意图避开我一剑,身有武功。”
康浩陵道:“是啊,那户人家是会武的,会武的也不能就说是敌人。”
殷迟面上杀气凝聚,道:“她甚么都看见了,焉能留活口?”
康浩陵知道殷迟下手极快极狠,自己若不继续解围,侍桐随时就要丧命,抢着道:“别妄动!你我那日在…在大街之上的作为,不也有许多人见了?侍桐,你快发个誓,决不说适才所见之事。”大街云云,说的是那日杀兵救人之事,为免横生枝节,便不直言。
侍桐慌道:“我,我怎么发誓?”
殷迟上下打量侍桐,道:“且慢。你是成都府大户人家的青衣,怎地口音不对?”
康浩陵道:“这我倒知道。她家里原是从江南来的,并非设籍在此,是来这里游玩罢。侍桐,你迷失了路么?发过誓后,快去寻家主和小娘子罢。要不要我陪你走一程?”
侍桐道:“不敢...不敢劳烦公子。好,我发誓,我…我侍桐立誓,不对任何人提起适才所见的事。”
殷迟冷冷地道:“发个毒誓!”
侍桐惊道:“却要怎样的毒誓?”
殷迟顺口道:“你这条命是有人求情,这才寄下了的。你发誓:倘若泄漏了今日之事,他日要死在我剑下!”
侍桐一听,惊得脸儿煞白,哪里敢照说?无助地望着康浩陵。
康浩陵劝道:“她誓也愿意发了,何必逼人太甚?不过是个小婢女罢啦。”
殷迟略一犹疑,问侍桐:“你家是哪里人、姓甚么?你叫侍桐,怎生写法?”
侍桐道:“服侍的侍,桐…桐是…是‘溪山十里桐阴路’的桐。我家是…是…在澧州——”
康浩陵心说:“连一个使婢,在这恐怖的当口都能随口一句诗。怪了,到底是我学问太差,还是她家里、殷迟这些人,个个都晓得吟诗作文?”
殷迟听了,却也忍不住好笑,短剑慢慢撤回,说道:“既有我朋友求情,便留下你一命。”又嘲弄地问:“你家主人是个书呆,是不是?”既然康浩陵一再出言劝阻,又显得与侍桐十分亲近,为了不让康浩陵对自己有所不满,就算知道侍桐定会泄漏秘密,他也要放人的了。
他却不知,侍桐那句没头没脑的诗,实在是惊慌之下、心中浑无主意,才傻傻地冲口而出。一个使婢的小名,拆字说明便是,却将自己与小娘子在车中的闲谈给搬了出来。她仅是个青衣,文墨甚是粗疏,这句前朝诗人的诗原是没听见过的,却记着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在野外停下的车中,小娘子展纸于膝、从容挥毫,见她好奇相望,便写下了这句子给她:
“姐姐,你看这句诗,有你的‘桐’字!”
侍桐瞧着那带血的短剑剑尖慢慢收回,娇脸稍稍恢复了红润,心中仍甚惶惧,略低着头,不住瞟向这个割下五颗头颅的少年,头颈半点不敢乱动,既怕看到桌上那一堆人头,更怕自己的人头也要被切下来、垒在上面。
却见短剑主人说完那句嘲弄之言,偷偷笑了笑,回看了康浩陵一眼,彷佛为了饶她一命而在邀功,透着对康浩陵甚是信服。这一笑一顾之间,全不见方才的杀气,侍桐这才留意到,这凶手似乎比自己还小了点,而那一对眼睛灿然动人,一点也不似个凶徒,可是,那堆人头便在一旁,那少年穷凶极恶,不必怀疑!
康浩陵向她招了招手:“侍桐,你若不介意,过来我替你裹伤。”
殷迟却自转身,提着短剑,到店外四处搜查去了。
侍桐道:“不,不,我要去啦。”
康浩陵低声道:“你的家主命你跟着我,是不是?他没料到我会受人袭击,没料到我这位朋友会现身,更没料到我朋友会杀人。你家主只知我若发现你,也决不会伤害你。你带着伤回去,怎生交待?”
侍桐紧紧按住肩头伤处,眼光在棚外的殷迟与眼前的康浩陵之间来回,那句毒誓在心头飘荡,终于点头道:“嗯,是,谢谢杨公子。”
康浩陵一边替她裹伤,一边低声问道:“你如…嗯,你如愿意,便告诉我,为何你家主疑心于我?我哪里做错了?”他本要说“你如感激我替你裹伤,便告诉我”,但一转念又想:“我这样大剌剌示惠于人,迫一个小婢吐露实情,未免有点卑鄙。”便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