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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毁网(10)囚心之网(1 / 1)

第二件事,便是赶往床边去探视韦岱儿母女。只见韦岱儿面色紫灰,已然断气,表情却十分安详,想是临终见到了孩儿平安,心愿得偿。那女婴握着小小拳头熟睡着,兀自不知自己已是孤儿,更不知自己降生在一个绝情的杀戮场!

接着,江璟便去照视地下的另外五个死者。他在房中行走了数步,黯淡烛火将他的身影往前室投去,映在窗纸上。他并未留心,只呆呆瞧着那死在他掌下之人:“不错,这个是‘左三下五’的小头目杨弁。他忌惮我身手,竟尔破格出马,这作法可不合规矩啊。他一死,‘左三下五’的消息再难完整向凤翔传递了……他们办事若合了规矩,我杀得了他手下,往后却终于会躲不过追寻,嘿,我究竟是盼望他们按规矩办事、抑或犯错?”

“不对,知遥兄呢?他握有我入蜀以来沿途的举止行踪,想必是留镇于‘左三下五’的总旗之中,自然不会前来。”

他称王知遥为“兄”,那是王知遥不摆架子,不少西旌僚属相互间称谓只看交情、不问辈份,正如殷衡唤霍龄大夫为“老霍”一般。其实王知遥乃是西旌草创旧人,比江璟足足长了一辈。江璟在成都左近,频使出方言与胡语的花招,却被王知遥一一识破。王知遥反而与各族百姓搭上了话,跟踪更加迅速。这人优于智计,武功并不是一流,若来到这驿馆,此时亦必尸横屋中。王知遥幸免于死,江璟处境便极是危险,江璟也决计不可能找上“左三下五”的总旗去将王知遥杀死:“我如那么做,便不是自保,而是禽兽不如。”

如何摆脱王知遥所撒下的蛛网,一时仍费思量,这刻最要紧的是毁尸灭迹,并将那纤弱女婴带往安全之地。在人往人来的驿馆运送尸体极是不便,幸而时已入夜,除了那似乎近在驿馆中缭绕的天留门笛音,住客都已静下休息。江璟拿着烛火走到窗边,放下烛火,伸手推窗,要察看天井及院廊中是否有人。

他的影子本已远远投在窗上,一步近窗子,影子拉长变阔。他伸出的手才碰着了窗框,那窗猛然被人由外揭开,两柄匕首一起戳进房来!

饶是他武功当世少有其匹,肉身猛地碰上刃尖,亦毫无侥幸,右掌被其中一柄匕首刺入。他紧急撤手,匕首入肉极浅,却已划下了一道长痕。他右手疾出,挥向那持匕首的手腕,“回空诀”瞬间发动,两名敌人的匕首立时歪斜。他趁机后退,窗中已扑进两个人来。

他左手将窗前案上的蜡烛扫下了地,随脚踏灭了,房中登时再度黑得墨水也似。那二人不料他灭去烛火,攻势忽然缓了。江璟争得此一时机,疾扑向前后室之间的茶几,将几上未归鞘的长剑抓在手里,而这时两名敌人听清了方位,已抢步攻至。

敌人来之不绝,才杀了六人,又来二人,防卫岂能犹豫?江璟反攻之势却顿了一顿,闪身趋避,匕首三度在身周划下,也不知是哪一名敌人出的手。他挥舞长剑护身,在房中四下游走,二敌的匕首如影随形,而对方追逐之间亦绝不互相冲突,又是练熟了夜战的!

“他什么时候练出了这般高的夜战身手?与他搭伙那位,必是他亲近的兄弟,刚刚灭烛之前,认不出是哪一个……”

陡然间,江璟立定当地,长剑一凝,慢慢回身。

二敌原本正在激烈追逐他的去向,忽然失去了方位依凭,不禁随之停步。可是江璟的立定收剑毫无征兆,二敌受他举动所牵引,停顿时的位置却教江璟听得明明白白;更要紧的是,二敌追逐时的身躯动作甚大,突然间被牵制停下,空中风息的扰动与平息,在“回空诀”对“微力”的感应之中,分明就是将他们身形动作清清楚楚地描绘出来。

江璟的长剑无声而起。待得二敌惊觉,剑尖已刺入了咽喉。除了倒地的闷响,死前全无任何引人查探的喊声。

江璟慢慢蹲下,将染血的剑尖轻轻拄在地里,令所有人的鲜血流入土中。“我想起了,知遥兄有个亲信阮阿锡,这便是阮兄了。知遥兄常遣他出外搜集更多天下言语的记载,原来他俩不仅文事配合甚好,武功亦练得十分契合。”

此念过后,耳边彷佛响起滔滔水声,恍惚又身在崖边岷江之畔,听得殷衡坚定的话声:“便只有一个,也是一条命!”

这暗室中消逝了八条性命,在此之前,他杀人与否只问敌我,这八个人是前来杀自己的,那便该是敌人了,可是,他没有法子如此设想。这些人是部属,是兄弟,是他初入西旌时的前辈,就不该是敌人!这八人曾经的人生,在身躯死灭之后,反而益发活灵活现地浮上江璟脑海。

他意念狂乱,手中处置后事却十分沉着。快步走向窗子,迅速在窗外一张,料想再不会有敌来袭,紧紧扣上窗子,重新燃着烛火,排列房中尸体,用产婆留下的水清洗血迹。不知何时,自疚的意念也如尸体般死寂下去,似乎自己成了另一个陌生人,正看着这冷血杀戮的“自己”收拾善后。

“宋晏思,刘梓、刘桐,鲁平儿,杨弁,王知遥,阮阿锡。这个有点面生,是谁?啊,是了,他叫张造,原本是李大哥的亲兵。”

“左三下四”与“左三下五”统筹密信的小头目杨弁在这里,来自西旌中枢的王知遥与宋晏思也在这里,各处分旗及总旗纵握有部份消息,但没有了主持之人,线索难以接头。能够困住他的两重蛛网,至此已毁坏净尽。人是他亲手所毙,再无隐忧,可谓重获自由。

江璟侧头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女婴,庆幸方才打斗未曾惊动她半点。可是他丝毫不以重得自由为喜,一身血味的他,深深自惭形秽,竟不敢近前去瞧婴儿纯真的睡容。

……也许此生都不得自由了。退隐出走,急流勇退,才堕入了更深的困境。

身在西旌时,做不了自己的主人,退隐之后,更困在隐姓埋名的槛笼;此时的自罪自疚是枷锁,为旧主寻回黑杉令亦是枷锁。原来“作自己的主”是如此艰难,他对殷衡的主张虽仍难以谅解,但心下隐隐有些同情了。

他毁坏了困着他身子的几重蛛网,却被囚入一生挣不破的心网!

便在此时,门窗罅隙透入一阵异样的甜香。

天留门的笛音停在了天井之中,那甜香显是天留门人所带来。笛音细细,异邦的忧伤调子仍在,却越奏越透出淫艳的味道,诡秘难言。同时乐音中夹有低声笑语,那甜香越来越显浓腻。“文师傅已被他们救去,天留门人为何紧追我不舍?”

北霆门附近的蛛网既已毁坏,无惧行踪外泄,倘若天留门人进逼,他便不欲留情了。唯一担忧的是打斗声引来驿馆中人,于是轻轻打开窗子一缝,附眼向天井窥视,待看清敌势,方行应变。

但见月光下灰影绰绰,五个天留门人正缓缓步入院子,一人坐在院中奏笛。五人脚步悠扬有致,像是配合着笛音的舞蹈,低声笑语便是他们舞步之间发出。他们一来到院子,那甜香更是大烈。这批灰衣客的“画水剑”委实出神入化,加之拥有器械与毒物等绝学,江璟不敢大意,全神贯注,预备迎敌。

未料,顷刻之间,情势竟大出意外。

(第五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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