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客房瞬变修罗场,虽则来此格杀江璟的赤派人物都已惯见血腥,却没有想到事情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另一个持弯刀之人终究忍耐不住,发出一声嚎叫。
宋晏思一直沉默着,听见同伴的嚎叫,马上知道要糟,却不能阻止他。果然叫声未断,突然中止,地上砰一响,房内恢复了寂静。
宋晏思看不见江璟如何杀了那人,没有闻见更浓的血味飘出。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江璟不忍再用剑刃,于是抢到那人发出嚎叫的方位,使重手法拍击了那人的脑盖,使得那人死前几乎没受痛苦。
江璟击死那人后,努力辨认,房中似乎再无旁人,只剩了他,以及虽为他部属、却深得他崇敬的宋晏思。适才连毙数人,他的杀性已大为升高,已有把握迅速重创宋晏思肢体,使之丧失战力。却也知道宋晏思极是悍勇,更极其忠心于西旌,一旦留下活口,宋晏思若非拚死缠战,便是逃返蛛网的根据地,撒下更严密的猎网,然后将他的行踪传回凤翔。无论哪一种收场,江璟皆不愿见到,可又毕竟要抉择一种。
天留门的笛音既柔且哀,隐隐有着西域异邦的调子,教人心思不自禁驰往大漠。哀艳笛音里,江璟与宋晏思彼此看不见对方地对峙着。
宋晏思领了李继徽的格杀令,江璟在他眼中只是一个须死的敌人,再不是大头目,更加不是九年前向自己虚心询问武道的少年。这样的决绝,便是西旌中人耿耿忠心的表现。但江璟已然出走,已重新成为了一个“人”,虽则对李继徽仍有尽忠之忱,却万万不能将宋晏思大哥当作死敌。江璟心底清晰有数:如此对峙下去,自己方才激发的杀性会逐渐消退,对宋晏思会心软,终会死于“冰瀑二相剑”之下!
倘若再不出手,自己甚或可能激起自暴自弃的念头,只盼在黑暗中让旧同僚一剑杀死,一了百了,再不用在忠义之间挣扎。除非自己一咬牙,争先出手,或是——
或是宋晏思先对他出杀招!颊旁猛地窜来一阵寒意,宋晏思一剑已削到他耳畔!
宋晏思为了达成杀人目的,竟使出无声慢剑之法,直至剑锋逼近江璟,才使出冰瀑二相剑中的“冰相”,剑尖如冰河中的淩花,飞射而至。但他估算江璟所站方位不甚准确,若非如此,这一剑已穿透江璟面门。
江璟偏身急闪,当此生死之际,心中一片空白,左掌推动风息,长剑疾挥,砍中了什么物事,地下“啪”一声轻响,宋晏思的呼吸突然转为异常急促,与他剑术高手的风范极为不称,听来十分骇人。
原来那一掌的“转”劲令到宋晏思刺剑的右臂迟滞在半空,宋晏思知道回空诀厉害,奋力抽剑回身,同时左臂抬起,平衡旋转的身形。江璟一剑适于此时砍下,立时斩落了宋晏思左腕!
江璟虽瞧不见,也知是砍断了宋晏思肢体。未曾听见兵刃落地,即知砍断的是左手。宋晏思呼吸声如此之响,方位彻底暴露,尤其头脸身躯所在的位置无所遁形,但他惊怒交并,难以遏止。陡地纵上,剑尖迳刺江璟胸腹之间。
受重伤喘息的是他,静默藏身的是江璟,本应是他暴露于江璟的攻击之前,然而他死里求生,绝学尽出,这“瀑相”一剑,准确无比!
江璟急忙滑步避开,这一剑穿过他上衫腰部,只差数分便会入体。宋晏思抽剑之时,江璟上步出拳,欲将他撂倒在地。那一拳旋即被宋晏思架住,江璟拳化为掌,正要擒住对方手臂,手掌忽地触到一个湿淋淋的粗糙物事,那是宋晏思断腕的横面。
这湿淋淋的感受诡异又惊人,江璟心中一震,闪过一念:“不,我不该用拳脚打倒他,也不该再以剑伤他,那样不仅使他痛楚,更伤了他尊严。对得起这位剑士的唯一法子,是痛快杀了他!”
江璟自己并非剑士,可是“回空诀”能令所有兵器运使随心,他这一念头堪堪闪过,左手松开,长剑已挥了过去。五步之外的地下先响起了一件物事落地之声,一个呼吸之后,身前砰然大响,夹着兵刃落地声。尔后,一切归于死寂。
天留门的笛音已到了驿馆外,趋于柔细。原先催人泪下的音调,不知如何,一变而为魅惑的靡音。
江璟尚未点起烛火,亦知道方才夜战是如何结束的:自己一剑斩飞了宋晏思的头颅,五步之外头颅先落了地,然后宋晏思身躯倒下,长剑一直紧握不离手,因此随着身躯一同触地。“宋壮士一生是剑痴,直至身首分离,都不曾松开握剑的手。”
燃着了内寝一枝蜡烛,他举烛照地,宋晏思怒目的头颅瞪着虚空,那是一张激战之中的勇士脸庞。江璟与宋晏思漆黑中对战时,心念虽乱,身子一直镇定到了极处;此际凝望着那头颅,年少时与头颅之主的武技切磋,青涩的自己崇仰地敬称着“宋壮士”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握着剑柄的手忽然战栗起来,不能自己。原来二人一场相交是这般终止的,有些恩义是这般收场……
倘若此人不死,自己便得死,而倘若一定必须杀死此人,那么最不负此人“剑痴”性情的法子,唯有在他斗志最烈之时,替他留住那英武的片刻!
他举着烛火,向宋晏思的头颅深深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