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山洞,江璟越是情怯。康靓风一家的惨酷遭遇他无能为力,但一想起妘苓和无邪的浩儿,想起母子犹在殷殷企盼,他真不愿自己是亲口宣告惨事的无常鬼。一步一步捱着,路上甚至有数个樵夫、乡农赶过了他。终于三株老松出现眼前,山洞口飘出淡淡轻烟,想是妘苓母子夜来生起篝火取暖,才刚弄熄,中秋夜便是如此度过。
洞口突然跳出一个穿着破衣的小人儿,张了他一眼,随即钻回了洞内,听得浩儿的声音喜道:“阿娘说得对,是范叔叔!”
江璟心下恻然:“苓娘子耳音极灵,且她记挂康靓风,必是一夜无眠,稍有风吹草动便出来察看……”却见妘苓已步出洞外,无言向这儿凝望。
他快步上前,扫了四周一眼,目光停在洞内的浩儿身上。妘苓会意,向浩儿道:“再去捡一捆木头来,记着要最干最燥的。”清晨露水未散,要拾到干燥木材并不容易,何况是叫一个娃娃去做,一时半刻难以回来。浩儿大声答应,跑出洞外,便这样被娘亲遣开了。
妘苓走进山洞,四下寻觅,似乎想找物事款客,又似是想显得自己不那么焦切,无奈栖身的山洞内唯有敝旧的一件行装。江璟在洞口踟蹰半晌,道:“妘娘子…康夫人,你曾盼望找个远离纷争的僻静地儿,将浩儿抚养长大,如今这念头可没变么?”
妘苓一怔,手上假作忙碌的动作立即停了,大惑不解地望向江璟。这盼望是她与康靓风马棚夜话时所吐露,当时连浩儿都已熟睡,世上该是仅有夫郎一人知晓,难道是夫郎对这位范恩公说的么?
江璟道:“康夫人无须多疑,在下不过依常理推想而已。可是在下料中了?”妘苓便点了点头。
江璟道:“好!在下有一群武林中的朋友,称得上是生死之交。他们曾是江湖异人,而今退隐西域,务农放牧。他们的家园距此不算太远,走栈道从松州城西出关外,向西北过去即至。只是出关路途颇险,可巧其中一位好朋友正在左近,我已传信请他前来会合,不一会儿便可替你们引见啦。”
妘苓思索片刻,问:“范公子的意思,是要咱们随同贵友隐居西域?”
江璟颔首道:“那地方在下自己也不曾去过,据我所料,乃是吐蕃、羌、汉多族混居的草场。一群朋友都是侠心热肠的好汉,各有所长,当中还有一位大夫。只是一样:康夫人带着浩儿定居,少不得要帮忙农牧活。只是在下担保,朋友决计不会丝毫亏待你和孩子。”
妘苓涩然一笑,道:“范公子以为我是什么千金贵体呢,别提这几年下来,男子的粗活儿我也没少做过。”
江璟忙道:“是在下说错了。还有一事,康夫人的南霄门身份,是这群朋友所极之敬重的。此刻我不能说明缘由,等康夫人带着浩儿与我那位绰号‘阿六’的朋友起行,途上便可以询问他了。”
妘苓道:“谢谢范公子费心。可是——”江璟问:“康夫人是首肯了?”
妘苓点头拱手:“是,这样好的安排,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了。可我想——”
江璟截断她话,又道:“康夫人虽说气概不让须眉,带着孩儿总有一些不便。幸而那儿还住着在下一位小妹子,我俩自幼便作邻里,可说是异姓兄妹,她嫁了我一个最要好的兄弟。”眼看着妘苓面色越来越惊疑不安,他视若无睹,续道:“我那妹子只小了你二三岁,会和你作很好的伴儿。五月里她刚刚生下一个娃儿,浩儿有玩伴了,岂不是好?”
他一口气说到此处,忽然再无话可说了。二人静默一会,妘苓面色煞白,颤声问:“为什么范公子总说我带着浩儿,总只说母子俩?咱们家…可还有一个人啊?”
江璟张开口却无言可答,仅支吾几声。妘苓问:“我夫郎呢?你说,你说实话,我经得起。”
江璟无可逃避,只有将昨宵变故一五一十地托出。从康靓风在“奥衍堂”前拜见出关的冷门主说起,直叙述到火冢场行刑,而自己因事离场,并未目睹康靓风跃落火冢。
妘苓双目发直,一口气噎在胸中,颤抖的身子站立不定,摇晃起来。江璟上前预备搀扶。妘苓举起一只手,似要阻止江璟近前,猛然间向山洞外冲了出去。
江璟急忙转身欲追,却听洞外浩儿声音大叫:“阿娘,阿娘!你怎样了?”
他抢出洞外,浩儿脚前散落着一把干木头,怀里只剩了几根小树枝,显是被妘苓撞散的。妘苓手忙脚乱,似想伸手搂抱受惊的儿子,可是身子抖震得如同风雨中的黄叶,怎也抬不起手去碰触孩子。
江璟叫道:“康夫人!请以孩子周全为要,务必保重贵体!”
妘苓艰涩地从喉中挤出一句:“我要去寻回他的尸身。”
江璟一窒,说道:“且不论康夫人不应进入北霆门涉险。依照火冢刑使用‘石脂水’引起猛火的做法,焚烧后的物事,只怕……难以寻觅。”
妘苓眼神异特,点头道:“是,是,火冢,火冢么!我在南霄门早有听说……”口一张,喷出浓艳鲜血,昏晕于地。
浩儿虽自幼奔波,总有爹娘慈爱看顾,几曾见过这样惊心的场面?他从江璟的话语中,还只模模糊糊感觉:阿爹永远不会回来了。阿娘呕血的景象,才真教他经受不起,张嘴欲哭,却吓得哭不出来。
江璟将妘苓抱入山洞,重生篝火,按着她肩,仍以“回空诀”藉体传劲之法,护住她心脉,以免再被急恸伤身。然后将浩儿抱到娘亲身畔,道:“阿娘很快便会醒转,浩儿别怕!”抚着他背脊:“害怕便哭出来。”浩儿气息逆了,小脸灰白,全不见平日的聪明解意,呆呆地望着娘亲唇边挂血的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