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璟凝视他额上鼻端的连续刀痕,那正是二人出走、凤翔城外血战,殷衡舍命掩护他时,为李继徽的亲军一刀砍伤。而他深知,殷衡所受之伤远不止此,那破相的刀痕虽怵目惊心,竟不是最须忧虑的。缓缓说道:“你昨晚追人,方才脱身,都曾使出‘灵蛾翻飞式’来,在旁人眼中,自是十分精妙。你潜入奥衍堂,亦已全身而退,但我看来,你身法……”说到这儿,知道殷衡性情极是自负,欲言未言。
殷衡双手一摊,道:“是,你猜到了。不就是旧伤么!这一年我隐居无宁门,养牛牧马、种地拔草的零碎事儿很多,轻功一时恢复不了,有什么要紧?慢慢休养勤练,也就是了。你何必在意?”
江璟道:“你自知这样危险,为何又重入江湖?”
昨晚殷衡现身,身法惊倒众人,然而江璟眼光精到,却看出他的轻功微有窒滞。冷云痴虽是大宗师,并不熟悉殷衡师徒的轻功,奥衍堂前那两下飞梭横空,冷云痴还道已经是最上乘的境界了。方才在林中穿梭,自己虽以内力见长,但手中抱了个病人,竟差点追过这向称轻功独步天下之人。他详知两人武功长短所在,见殷衡失常,便即推想,这又是原因于去年力战之时的旧伤。
殷衡的“廓石掌”,是因神蛾月姥不能寻获全本“回空诀”,以片段的刚劲功诀所创。殷衡自幼习练,拳掌霸道时,对手犹似遇上一套连续出拳的铁机关。但练功之道,若内劲往而不复,久之必然反噬其身。习练全本回空诀的机缘让江璟得去了,殷衡这门刚劲内功所埋下的祸患,终有一日会爆发。
二人原本预算,那祸患要到中年以后方始出现,仍有数十年寻觅解法。未料二人到头来决定退隐,致有凤翔城外的血战,于是祸患便在舍命拚斗中提前浮现!
如若殷衡不曾误酿大祸,令岳阳门发生矿灾与大火,那么他或者不会舍命拚斗,可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一环扣着一环,一步踏出,往后每一步都在应验前事。
殷衡听了江璟质问,略略低头,不发一言。
江璟道:“方才在岗顶湖畔,你说若被西旌所杀,只当报应。我…我一个乱世偷生的孤家寡人,一死没有什么。可你重入江湖,武功尚未尽复旧观,倘若有何万一,放得下…放得下双缇妹妹吗?”
殷衡抬起头来,笑道:“从前是我贱命一条,怎地今日倒变成你视死如归。”
江璟语塞。他意外乍遇殷衡,见这牵记了一年的故人神采飞扬,仍如往日少年,简直比从土豪手中夺到一座矿场还要欢喜。如果文玄绪和天留门等怪事至此为止,如果故人再不干预黑杉令保存于北霆门之事,自己随时可以暗地夺回,又不伤及二人情义,那可不是最好?殷衡把干系撇得很干净了,他还有什么疑心的呢?
殷衡道:“罢了!报应来与不来,此刻也未可知。你问我的已太多啦,换我问你了。”
江璟不禁微有戒慎。却见殷衡停顿片刻,微微一笑,道:“等等,问你那事之前,我得关心关心,你在江南可好?返回故乡了么?现今干什么营生?”
江璟一怔,说道:“我听你之言,回到了湘楚故乡……”于是把如何夺到铜矿、如何建造翻疑庄的经过简略说了。
殷衡悠然神往:“我所料不错,你果然过得挺好。我在无宁门已料到你过得不差,并不曾太过挂意,只没想到,亲耳听你说出来,是这么地痛快!”
江璟胸中感动,不自在地搔搔头。殷衡道:“哪时得空,我要去观赏观赏你这大财主的产业。喂,有人要叫我阿爹了,你知道不知道?”
江璟心头登时怦的一跳,大喜过望,如少年般跳了起来,素日的拘谨全扔下了滔滔江水,向前一步,一掌忍不住作势挥向殷衡额角:“什么?你不要瞎话诳我!是不是认真?”他二人多年相处,江璟总如长兄,始终当殷衡是个小鬼,自己孤家寡人,骤然听闻“二宝小鬼”也有当爹的一天,双缇妹妹要给自己生小甥儿,怎管得住自己的狂喜?总算手掌挥出时仍有三分理智,并未附有“回空诀”的神力。
殷衡斜身一闪,那也是习练有素,嘿嘿笑道:“我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阿缇说是便是了,又不是怀在我身上!”
江璟闻言,为之气结。殷衡又说:“只是这阵子奔波在外,还没见过那…那玩意。”
江璟一愣:“什么玩意?”
殷衡兴冲冲地道:“就是阿缇肚子蹦出来的那玩意,推算产期,是五月里蹦下地的。我还没有瞅见,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长得与我像也不像……”说着蹙眉想像,眼神却透着大为得意。这个胁迫北霆门主与自己立约、辣手击杀青派奸细之人,这时看上去只像是亲手创造了一个精妙玩物的孩童。
江璟啼笑皆非,瞧殷衡嘻笑神情,与九年前初识的调皮少年何异,何尝有半分为人父的样子?摇头道:“说双缇妹妹要当阿娘,我已然难以置信,你…你这…你小鬼将来可别教坏了孩子。”心中晃过一念:“他不会向孩子说起从前咱们的营生罢?”
殷衡道:“教不坏的。倒是你说得对,我直到此刻,也是难以相信家里有人等着叫我阿爹。将来倘若……唉,倘若咱们有那机缘,我该让他跟着你,学一学发财、管账的本事,我定要让他跟在你身边当个管家!””
江璟心说:“我在你眼中,倒只有管账的本事?把我武功搁到哪里了?”问道:“当年我是得你之助,才寻获‘回空诀’的全本。你竟然不要孩儿向我学武?”
殷衡诚挚地道:“你若愿传授,我和阿缇定然感激。可是我并没想让孩子独霸天下,我望他只是西域草原上一个无忧无虑的凡人。”顿了一顿,道:“无宁门十来口要吃饭,将来那批打光棍的臭家伙都要成亲,人口更多,咱们更需打理钱货的能手。是以我说啊,孩子与其做个武林高手,不如学做管家正经些。”
殷衡难得如此认真,江璟不禁动容。他童年时师门融洽,又有杨杞蓉、应双缇为伴,有若完整的一家人,其后才尝到江湖飘零的况味。殷衡却是弃婴,自幼在西旌长大,小小年纪便过着朝不保夕的亡命生涯,杀人的薪酬虽无比丰厚,亦是任意挥掷,谁知道明日有没有命来奢侈?如今退隐成家,真正过上“人”的日子,才领悟粗茶淡饭也是大学问。
——这一番平淡的说话,如一个寻常农家青年,才成了家,学着打算未来,是对眼前日子最真切的珍惜。
江璟忽想:“他二人相貌都极为出色,那孩子长成后定也十分漂亮。”正待要说,殷衡双掌一拍,眼睛微微发亮。江璟见他神情有异,便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