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衡一串骂人兼招呼的怪话才喝出了口,湖面忽喇一声大响,刚才被水漂激起的涟漪本在悠荡,瞬时被什么怪异物事冲散,圆形水花如喷泉般高溅!
密林里纵出一人,与殷衡同时注目湖面,但见湖水之中,一批灰衣灰裤、长剑出鞘之人飞身而出,姿态飘逸,虽及不上殷衡的“灵蛾翻飞式”,魅影飘忽之态却犹有过之。只一事怪异:这批灰衣客空中飞纵之迹并不似真人发力,而像是木偶被抛起,可二人看得真切,那的然且确是活人、手中持的是利剑!
——如此诡怪的飞跃之道,倒似是湖底设有弹动机关,便如军队攻城时所用的投石抛车,将一批剑客抛掷而出。但那又如何可能?假使灰衣剑客埋伏之时,有能耐在湖底装设器械,又怎样克服湖水阻物之力而将人抛出?
六人落在草地之上,其中一人抢前抱起倒在地上的文玄绪,额外五人各挺剑刃,站定了结成阵式,往这边二人凝视。那灰衣人抱着文玄绪抢入阵式之中,瞧也不瞧,顺手就点了文玄绪胸、腹、小腹几处大穴,止住创口流血,认穴奇准。这人未必是大夫,却显然受过极其高明的医术薰陶。
韦岱儿仍昏睡不醒,她躺卧之处距六名湖中怪客甚近,不知怪客将如何对付她。殷衡忙指着她,向那从密林纵出之人叫道:“那是救给你的,快抢啊!”
遇到应变急事之时,殷衡对那人说话往往天外飞来,那人习以为常,世上也唯有他肯定解得意思,当即大步前跃,背后一阵风声前卷,一片棍影泼出,却是同一根棍前挥十分劲急所致。棍梢一触到韦岱儿身子,瞬即回力,改为巧劲。韦岱儿伤弱昏迷,这样的人身本来最难抬起,五尺棍却将她软绵绵的身体一举挑起,那人急步上前接住,将她安稳地放在身后长草之上,而韦岱儿兀自未醒。那人接着棍身下掠,靠向殷衡身侧,彷佛二人已如此并肩应战了无数回合。
那人既是“馋死狗”,又是“缺嘴狗”,乃是贪食又讷言的大狗子一条,正是穿着农人衣服的江璟。过往的西旌年月里,他二人文武齐用,果真并肩战过无数劲敌。
原来那时江璟将至,殷衡扯着闲话以分文玄绪之心,突以绝顶轻功倏然欺近,两枚弯月钢镖近距射入了文玄绪身子,这一下绝无半分容情。文玄绪一直瞧见他打水漂,不知他手中除了石子之外还暗藏钢镖,更不信他当真要亲手杀自己。文玄绪替韦岱儿接骨敷药,单刀远远放在一边,手中全无兵刃,因而猝不及防。否则以滚扇刀传人的武功,即使死穴被点、足踝中器、心忧面颊与颈上的怪伤,对敌当依旧敏锐。
殷衡为什么非杀文玄绪不可?或者是恨其对青派不利,或者另有他因,江璟并未多问,待二人退到了安全境地,不愁殷衡不说。那六名湿漉漉的灰衣剑客,看来身法丝毫不受湿衣所碍,更不知怀有何种神奇器械,才是眼前棘手之事。
江璟问:“你怎知我一定会追来?”
殷衡道:“倘若你看不出火冢场上的机关是阿六所布置,你这条大狗就算是痴呆了。我既在奥衍堂前现了身,你又知阿六在附近,加上救韦岱儿的是老文,诸事怪异已极,你还不会来一探究竟么?”
江璟又问:“那你又怎知我找得到这儿?”
殷衡将头往一旁的韦岱儿稍稍一撇,笑道:“那娘们在火冢边上被熏得够了,你对气息辨认如此之精,那‘石脂水’臭气冲天,你岂会跟踪不到?”
江璟“嘿”的一声,道:“你又在翻旧帐,怪我那日从糖仓中揪了你出来,是不是?”
此言同样天外飞来,亦是当世唯有殷衡一人解得。殷衡纵声大笑。神秘强敌当前,两人说话并没有回头,尽望着那六人。
那批剑客是三男三女,面目全然不识。而其持剑的姿式各有不同,剑身有高有低,瞧来是一同进退攻拒,习练有素,是个极为讲究群体行动的派别。那身服饰十分陌生,江湖之上从不曾见闻,却不知如何,那姿式对江殷二人而言,透着奇异的熟悉之感。
江殷二人不约而同,微微侧头,目光均有意斜向对方,只是情势紧张,不容对望。江璟心中大是起疑:“这持剑的式样,怎地这般神似杨杞蓉姨母的‘画水剑’!”
至于他们口中说笑的“糖仓”云云,却是在忆记当年两人相遇之始。其时两人并不相识,殷衡奉麦苓洲之命潜入岳阳派,查察身为西旌探子后人的江璟下落,结果误闯岳阳门存储糖霜的库房,打翻了糖罐儿。他行动本极隐密,却被江璟靠狗鼻子循着甜香找到,暴露了行踪。两人自此命运相系。
愣头愣脑的岳阳门书生江璟,彼时年方十五;殷衡十四,却已是出道一年的幽灵杀手,于隆冬雪地之中,代李继徽惩戒背叛的盟友,割下了节度使王行瑜的头。其后,江璟在西旌连连立功时,殷衡曾说:“若非你将我拖出糖仓,西旌便少了一个人才。”江璟回嘴:“我后悔得很,若非那样,我便不会被你拖入江湖。”殷衡笑得开怀:“是了,江湖道一个人走,原是太寂寞了,多一个人热闹些。”
此际在灰衣剑客的敌意瞪视之前,江璟忽地低声道:“适才密林之中,我身后还有一批人正在上山。”
居中一名灰衣女子喝道:“杀这人做什么?我们要带他走!”“这人”自是指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的文玄绪了。
殷衡目光在六人面上来回,并不回答,把声音压得更低,反问江璟:“从凤翔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