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璟思索难解,心想总须亲眼见到了康妘二人再说,于是向那路线追下去。这时他已改装成了一个落魄行商,而且还是个羌人。西川一带,偶有羌人进入汉地居住,越往西边,羌人的城寨、吐蕃的聚落,也逐渐与汉人混杂。江璟伪装成一个从家乡到汉地学商失败的羌人,披上羌族衣袍,打着羌族语音的汉话,骡车里载了些滞售的陶壶陶碗,迂回兜转,途中频密出入羌人的店铺。
当然,他说不出羌族语,但是他出入羌胡店时是跟着羌人朋友的,那些“朋友”,自是买通而来。他又买通了另一些吐蕃人与羌人,沿途为他阻住跟监的西旌蛛网探子。探子打听他下落时,西陲各族的方言土语七嘴八舌,更故意指引错路,探子们头晕脑胀之际,这名伪羌族商贩赶着骡车,又把追兵甩开了几程,总随着康靓风一家的行踪。
不一日,过了天魁派的根据地双流,来到临邛。到此,康妘二人和那小童是何模样,早已在他眼底,果然二人并未乔装,更不会来提防他。接着跟踪出西城门,进入一个临水小镇。由此再往西南,便不是一马平川,山岭渐起。等到了百丈驿、顺阳驿西面,群山绵延,越西越险,便是北霆门总庄了。
康靓风是否返回师门自投罗网,且无定论,江璟却正需前往北霆门中青派别院,以探查黑杉令之事。康妘二人既往这路向走,两件事并作一道办,当真再巧不过!
江璟这时已不是经商失利的羌族商贩,而是远从南诏过来的滇人脚夫。他沿途随机改换身份,在临邛城内遇上了南诏国人,便买通了来助自己改装。快手快脚扮好,安插那数名南诏国人用方言拦阻西旌探子,再往城西赶,不多时,康妘一家人的背影又复出现。
江璟负着背篓,匆匆赶到三人头里,候在镇集里一家米号之外,凝视朝这儿步来的一家三口。只见康靓风身上不见兵刃,随身有个背笼,是个貌不惊人的中等身材青年,既不似黎绍之威猛过人,又不如司远曦姿容俊俏,就只步伐甚是坚定轻捷,也只有武人才能看出此人的修为。若非已有定见,真难相信此人便是北霆门二代的奥支第一。
而康靓风身旁那牵着个幼小男孩的少妇,微见憔悴,神情英气不减,脊梁笔直,掠向夫郎的目光却满是温柔。在江璟看来,依稀仍是当年那脾气火辣的少女妘苓。
他盯着那三口路过,进入镇上的客栈,便亦跟进。这一头万无一失,另一头的不安益发深了:“为甚么我连连改装,蛛网之人总有法子跟上来?纵教那些羌人和吐蕃人之中,有人泄漏被买通的实情,可碍于语言,也断无泄漏我真正身份的道理。除非…除非蛛网里有人能与羌人和吐蕃人流利对答,细细询问,抽丝剥茧——”
“不,不会的,蛛网‘左三’一带,均没有通西族言语的人。即使有通西族言语之人投效,还有诸多培练次序,接引、立誓、小见习、大见习、攀网、结网,短短一年办不来。”
“蛛网”即是西旌赤派谍探传讯之网。探子前往自己地头,各司其职,各不越界,各人亦不知所注目的对象事物对全局有何要紧。传递讯息时,便是茶馆的一只茶杯、城头的一枝细柳等等细琐物事,也能奏功。江璟昔年所创的第一件大制,便是重行测绘天下,以凤翔为中心,划分左、右、上、下的行列,例如北霆门所处之方位称“左三下五”,成都以东乃是“左三下四”。每一地域,皆有统整之人,由小而大,如细流自八方汇川。信息层层传出,统整的地域越大,所得线头越完整。若平级的细微线索彼此碰头,毫无用处。最终去到主事的大头目手中,方始织成全貌,纵览大局。
“蛛网”一名,既指线报之周密,又暗示网络一成,西旌要对付之人便成为身处网中等待宰割的虫子。倘若有人不慎为对头擒获逼供,甚至另投他主,因其所知有限,于全局伤害亦属有限。这同僚相互戒备之法,则不全是江璟的计策。李继徽行事不择手段,自己就曾一度背叛父王李茂贞,颇畏部属于旦夕之间反脸,于是授意江璟,要蛛网之内多作提防。
江璟曾为李继徽擘画蛛网,是西旌织网的最大功臣。才过一年,已成为网中猎物。
“莫非…知遥兄亲自来追?”王知遥是不世出的言语奇才,倘若西旌遣他出马,此人从成都已跟在自己身后,那么自己无论拿方言土语耍甚么花枪,都决计逃不过他的耳朵!甚么吐蕃南诏,哪怕是天竺、波斯、大食,甚至极西的昆仑国人,王知遥均能与之对答如流。
出走的,是赤青二派的两大头目,尤其江璟乃是蛛网的结网人。李继徽若遣出西旌中枢菁英之人,如言语天才王知遥、剑术名家宋晏思等等,来破解江璟的脱身计谋,有甚么可怪?正应如此。
“是了,我倒不该妄自菲薄。李大哥获知我行踪,若不遣出最精锐之人来捉我,那也太不明白我能耐了。”想通此节,苦笑难抑。
康妘一家人栖身的小客栈实为驴马栈,只是旁边大屋摆着窄牀供人歇息,多人共宿,并无房间,驴马和草料的气味阵阵薰入屋中,旁人倒也罢了,江璟鼻子特灵,有苦难言。小时候在岳阳门的清苦日子早不复再,后来在西旌任大头目、如今在湘西做富豪,闻的只是珍馔香气,何曾在臭哄哄的驴马舍旁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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