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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贾宝玉泪洒相思地薛蘅芜情化痴心人(1 / 1)

这日早饭后,宝玉依旧收拾了东西要去家学,袭人上前劝道:“二爷,今日已经是初八了,还有两天便是二爷成亲的日子,老太太和太太说,二爷今儿起这半个月就不要去家学了。那边新房已经准备好,二爷要不要去看看?”宝玉听了,放下手中东西,道:“我都要忘了,辛亏你提醒。好,我今不去家学,你们自忙去吧。”袭人道:“那二爷要不要去看新房?”宝玉道:“我一会再去,你帮我把那些书先搬过去吧。”袭人听了,叫了几个丫头,端了个凳子,去把书架上的书都拿下。宝玉见袭人在忙,拿了一把折扇,出了怡红院。

宝玉漫无目的地走着,大观园里,丹桂飘香,丫头婆子似乎都在来来往往忙碌。宝玉抬头,已经到了一丛竹子前,抬头一看,只见已经来到潇湘馆前。宝玉走了进去,见只有春纤一人正在屋檐下打扫。春纤见了宝玉进来,笑着迎了出来,问道:“宝二爷,你怎么来了?”宝玉上了台阶,见檐下的鹦鹉和大燕子都已经没有了,只留下笼架在檐下随风摆动。宝玉走近那个鹦鹉架,滴泪道:“都飞走了,好,好!”春纤见宝玉对着那鸟架发呆流泪,道:“二爷,我们姑娘走时把那鹦鹉和燕子都放了,当时姑娘口中喃喃地说‘去吧,去找你们的伴儿,自由自在过日子吧。’那鹦鹉和燕子飞到那墙上,叫了几声,就飞走了。开始这几天,我还看见那大燕子飞回那个墙上站着呢,再后来,也许那大燕子没有再看见姑娘,就飞走了,再也没有见过了。”宝玉道:“鸟和人一样,有念旧之情,临走也回来观望。现在,人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宝玉说着,走进屋子,见一切如旧,似乎看到黛玉在榻上躺着看书,又似坐在桌前写字,又似听到房中黛玉的咳嗽声。宝玉不由走到黛玉的卧室门口,叫道:“林妹妹,林妹妹!”又回头对春纤道:“雪雁,紫鹃,姑娘醒了,在咳嗽呢?”春纤听了,进来劝道:“宝二爷,姑娘现在正在姑苏呢。”宝玉省悟过来,道:“是了,林妹妹现在应当正在她姑苏的家里,一定在和紫鹃和雪雁说话呢。”又对春纤道:“春纤,你说林妹妹还会不会回来呢?”春纤道:“姑娘走时对我说,屋子里要常进来打扫,架上的书也别弄了灰尘,想必姑娘还会回来的。我当时还说,等姑娘回来,一定让这里和姑娘走时一样呢。”

宝玉听了,靠在门边,喃喃地说道:“林妹妹回姑苏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春纤道:“不会吧?林姑娘没有了父母,她一定会回来的。她都没有带什么东西走呢。”宝玉听了,走到书架前,果然见黛玉的好些书都还在。突然想起那个玉雕,宝玉手摸着那些书,自语道:“那个玉雕呢?林妹妹只带了那个玉雕,林妹妹只要那个玉雕。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宝玉坐到黛玉常坐的那个书桌前,见笔墨纸砚都在,却不见一张有字的纸,不由问道:“春纤,林妹妹写的那些字呢?”春纤道:“姑娘离开时,把好些有字的纸,都叫雪雁和紫鹃姐姐烧了。”宝玉又起身走到书架前,找了找,没有找到一张有黛玉字迹的纸张,不由坐在桌前,泪如雨下,喃喃道:“林妹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用抖着的手拿起桌上的笔,蘸了墨水,写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绿水悠悠、绿水悠悠!宝玉写完,想了一下,拿起那张自己写的纸,慢慢走了出去,口里道:“都走了,好,走了干净。”

出了潇湘馆,宝玉来到外面的那丛竹子下的山石上坐下,望着园子出神。又把手中写的纸揉成一团,丢进池子。宝玉只呆呆地坐着,犹记得,那次紫鹃在这里告诉自己,林妹妹迟早要回南,说林家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会让林家的女儿丢在亲戚家,落人耻笑。还说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也必有人接。风吹着那几根竹子,落下好些竹叶,宝玉只觉得紫鹃说的话如在昨天。

“宝二爷,你怎么在这里?好些人在找你呢?”宝玉还在发呆,只听得秋纹的声音。只见秋纹走过来道:“二爷,袭人姐姐叫了好几个人找你,没有找到呢,麝月去了潇湘馆,春纤说你去过走了,只怕现在太太都知道了呢。快跟我回去吧,老太太说叫你过去一起吃饭呢。”宝玉听了,只好站起来,随了秋纹去贾母处。

这日,正是宝玉成亲的日子,一大早,贾母来到荣禧堂后院的新房,叫袭人和几个大丫头帮宝玉换好新装。宝玉也不推脱,任由这些人摆布,无喜也无忧。

一时,抬着新娘宝钗的大轿进了荣国府大门,府中的细乐迎了出去。十二对宫灯,在丫头手中提着,排了进来,极是新鲜喜庆。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钗披着盖头,由穿了红装的莺儿扶着。喜娘在一旁笑着引宝钗往前。傧相赞礼,宝玉迷迷糊糊被拥着宝钗拜了天地,又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再请贾政和王夫人登堂,受宝玉和宝钗的新人礼。礼毕,宝玉和宝钗被送入洞房。

莺儿和喜娘扶着宝钗坐在床边,傧相叫宝玉去揭红盖头,宝玉用双手将宝钗头上的盖头揭下,却没有细看宝钗,将盖头给了喜娘。喜娘接过盖头,站在一边。又有穿了吉服的丫头和婆子用托盘送上一壶酒和两个杯子,喜娘上前,将两个杯子倒满酒,分别放在宝玉和宝钗的手中。宝玉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坐在一边。宝钗看着酒杯,又看了一下坐在一边的宝玉,滴下几颗清泪,闭了眼,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莺儿见了,忙拿出手帕,道:“姑娘,我帮你擦擦汗。”莺儿帮宝钗擦了脸上的泪水,看宝钗端正身子,已经恢复了平静,才放心退在一边。

宝玉在一旁依旧不言不语。过了好一会,宝玉才将呆滞的目光看向宝钗。只见坐在床边的宝钗盛装艳服,荷粉露垂,如杏花烟润一般;再看新房,到处红彤彤的一片,眼中又迷离起来。

宝玉看满房是红色,红帐子,红锦被,红新娘,还有留着泪的大红蜡烛。曾经多少次,宝玉幻想着和林妹妹成亲的情形,爱哭的林妹妹,在被揭开红盖头的那一刻,一定眼中满是泪水,自己会走上前去,拉住林妹妹的手道:“林妹妹,今儿你放心了,我们终于成亲了!”那时林妹妹又定会说:“干什么呀,宝哥哥,又动手动脚的,你只会欺负我。”那时,自己肯定会说很多:“好妹妹,我若欺负你,你罚我做王八,将来给你驮碑去;你不理我,我做和尚去!”

“我们都下去吧,让新人这里静一静吧。”喜娘的话让宝玉回到眼前。房中喜庆一片,可没有林妹妹,似乎一切都在朝弄自己!宝玉站起来,走到那两支大红蜡烛前,伸手去动那流下的烛泪。袭人看到,慌忙上前道:“二爷,仔细烫手!”拉了宝玉在先前的椅子上坐下。宝玉突然站起来笑道:“我成亲了,我终于成亲了!”说完又笑,可眼里却满是泪水。宝玉又道:“宝姐姐,我们成亲了,我们再喝交杯酒。”说完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给了宝钗一杯,一被自己端着,口里道:“宝姐姐,这杯酒,我敬你!”说罢将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袭人见了,忙劝道:“二爷,你和二奶奶的交杯酒已经喝了,就停下吧?吃其他点心,可好?”说着端了两盘点心放在宝玉面前。

宝玉听了,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快事,怎么能没有酒?”说完,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接着又倒,袭人看到,想去抢过酒壶,但看宝玉情形,又有些不敢,眼睁睁看着宝玉将那壶酒喝完。又听宝玉还在叫:“袭人,你再去弄壶酒来!”袭人接了酒壶,忙走了出去。

贾母王夫人坐在荣禧堂,见袭人出来,忙问里面情形。袭人不敢隐瞒,把宝玉喝酒的事情说了。贾母听了,忙叫凤姐扶了自己进去,王夫人也跟着进去。宝玉见贾母和王夫人凤姐都走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太太,我今天娶亲了,这下你们可以放心了。”贾母见宝玉这个样子,只好劝道:“宝玉,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娶亲了,今天是你和宝丫头的好日子,就不要喝醉了,仔细老爷知道!”宝玉又笑道:“老太太,太太,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大快事,喝酒我高兴,我还想给老太太,太太,还有凤姐姐敬酒呢。袭人,怎么不拿酒来?”

王夫人听了,再也忍不住责道:“宝玉,酒你也喝了不少,一切快点打住!天色不早,你们好好歇息,明日老太太,老爷和我还等着你和新媳妇一起来敬茶呢。”说罢示意袭人。袭人忙走前宝玉道:“二爷,我先服伺你洗脸吧。让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宝玉听了,似乎很平静地说道:“老太太,太太,凤姐姐,你们去歇息吧,我也困了,要歇息了。”

贾母王夫人听了,吩咐袭人和莺儿道:“你们两个要好生伺候,有事随时来回!”说完,几人才一起回自己住所歇下。

袭人伺候宝玉洗漱完毕,宝玉径直进了屋子,躺在床上,盖了被子就睡。宝钗无奈,叫莺儿伺候自己洗漱,换了衣服,叫袭人和莺儿退下,自己去拿了一张被子,红着脸躺在宝玉身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宝钗早早醒来,见宝玉还在睡,忙推醒宝玉道:“宝玉,快起来吧!一会还要去给老太太,太太和老爷敬茶呢。”宝玉听了,睁眼坐了起来。宝玉只顾看着房中的一切,似醒似迷,却并不说话。宝钗叫袭人和莺儿进来伺候,宝玉也不抗拒。

一时梳洗已毕,宝玉和宝钗用了早餐,才由一群婆子丫头拥着,去给贾母和王夫人请安敬茶。贾母见宝玉礼数并无差错,脸上也平静,心里稍安。两人又拜见了府中长辈,众人各有表礼相赠贺喜。宝玉虽然没有笑意,却也没有什么不快,只给人一种茫然。

晚间,宝钗让袭人备了一壶酒,还有几样精致小菜,叫众人都退下。房中一时只有宝玉宝钗两人。宝钗执起酒壶,对宝玉道:“宝兄弟,今儿晚上,只有你们二人,你不必把我当妻,我也依旧叫你宝兄弟。我们就如当年结社作诗那样敞开心扉,来一醉方休,如何?”

宝玉听了,平静地道:“就依宝姐姐。”宝钗听了,笑道:“你既然叫我姐姐,这酒就我来倒吧。”说着,宝钗给宝玉倒满了一杯,然后倒满自己的杯子。宝钗端起酒杯道:“宝兄弟,这第一杯酒,姐姐我想说的是,宝兄弟见过不少才子佳人,可在这样的晚上,与你相伴相随的却只有我;而我,皇商之女,从金陵到京城,也见过不少世家子弟,眼前,陪我饮酒说话,度过这漫漫长夜的,也只有宝兄弟你。你说,我们算不算有缘?这杯酒该不该喝?”宝玉听了,端起酒杯,道:“该喝!”一饮而尽。

宝钗见了,也将杯中酒喝完。宝钗又将两人的酒倒满,举起酒杯道:“宝兄弟,第二杯酒,想想我们结社作诗论画时的欢乐,优胜者是谁?”宝玉道:“当然是林妹妹和你!”宝钗道:“林妹妹回姑苏了,她不在,我陪你喝酒,有没有辱没你?”宝玉道:“没有!”说罢将杯中就一饮而尽。宝钗也将自己杯中的酒喝了。

宝钗又将两人的酒杯倒满,举起酒杯道:“宝兄弟,记得那年你生日,你叫丫头请我们到怡红院吃酒占花名儿玩。我得的是艳冠群芳,花名是牡丹。我今敬你一杯,是否我高攀了你?”宝玉道:“没有。”宝钗道:“那请饮此杯!”宝玉听了,端起一饮而尽。宝钗也将杯中酒喝了。

宝钗缓缓站起来,看着宝玉道:“宝兄弟,宝姐姐年少丧父,哥哥不争气。我们薛家,本来想让我待选来重振家风,也可展我青云之志。可天不遂人愿,反让我蹉跎青春至今。人说三生有幸,才有一生姻缘。可昨日我成亲了,我的夫君待我如无视。人家洞房花烛,同床共枕,良宵苦短,我却同床异梦,彻夜难眠。做女子如此,算不算薄命?那个男人知道这一切看到这一切,无动于衷,算不算寡情?林妹妹曾经的桃花诗说‘花之颜色人之泪’,姐姐我今日不求其他,宝兄弟,若姐姐有一日如落花一样凋谢,就请宝兄弟给我作首诗祭拜,以表我们曾经的情谊吧。”说完,宝钗缓缓走向床边。

宝玉见宝钗几乎要摔倒,忙过去相扶。宝钗看宝玉扶住自己,凄然滴泪道:“宝兄弟,姐姐累了。”说完软绵绵倒下。宝玉见此,冰冷的心似乎被慢慢融化,身不由己地将宝钗扶到床上,用手将宝钗脸上的泪水拭干,痛苦地说道:“宝姐姐,是我错了,是我宝玉负了你,也负了林妹妹!”说罢,泪流满面。宝钗睁开眼睛,用双手擦去宝玉的眼泪,道:“宝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有林妹妹,姐姐我不怪你。”

宝玉眼前迷离起来。可怜的林妹妹!可怜的宝姐姐!宝玉抱住宝钗,伤心痛哭。曾经所有的苦楚,曾经所有的激情,在两人的泪水中化成了无尽的温柔,只有这红红的新房,见证了这一对迷离的新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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