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晚上因困早早睡去,梦至一处,不知何地。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罕逢,飞尘不到。黛玉心叹:“好个所在,不枉一生。”忽然听到远远有女子作歌曰:“鸿蒙开辟降痴心,生离死别意难明。茫茫众生谁作主?佛中且看大光明!”
黛玉正诧异何人作此仙音。只见那边飘然前来一个绝世美人:美玉不足状其貌,言辞不足夸其神,妙笔不足绘其色。黛玉忙上前见礼道:“敢问姐姐,这是哪里?”那美人笑道:“绛珠妹子怎么都忘了?这是离恨天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也。我乃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黛玉听了,抬头一看,果见远处一石牌横建,上面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有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黛玉看了,似有所悟。突然想起刚才那美人称自己是“绛珠妹子”,有些不解。黛玉于是问道:“我是绛珠?怎么从没有听人这么称呼过我呢?”那美人道:“妹子,你不过赴红尘十五年,难道真连本性也忘了?”又自语道:“怪不得探花郎要我今天带你去看看你的本性来由。”黛玉听到探花郎几个字,心中一动,忙问道:“警幻姐姐,不知道你说的探花郎是谁?”警幻笑道:“姑苏五世列侯之后,钟鼎之家,书香望族之子,兰台寺大夫,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是也。”黛玉惊道:“那是我父亲。”
警幻道:“妹子还记得他是你父亲?”黛玉道:“我父亲的名姓我怎么会忘记?姐姐,我父亲现在哪?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警幻道:“林探花在尘世呕心沥血为国为民,返天庭日理万机为君为政。时机未到,不可见也。然几天前他再三嘱咐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本来面目,你可愿意随我前往?”黛玉听了,点点头。警幻大喜,携了黛玉,飘然而去。
顷刻,只见前面出现一宽广无边的河流,水澈岩嵘。黛玉有些害怕,警幻道:“且随我来。”两人一下子来到岸边一巨石旁。警幻道:“妹子,这河是西方灵河,这石叫三生石。”又用手指着石头下面叫黛玉看。黛玉一看,只见一株绛珠草长在石头缝间,虽然苗荫叶绿,却少了点灵活之气,似是难久。黛玉看了,有些怜惜,蹲下身子抚了一下草叶,叹道:“亏你能长在这石头缝间,风霜雨雪,炎夏寒冬,依然还能这个样子。”警幻点头道:“看来妹子还是明白的。风霜雨雪,炎夏寒冬,万物难避也。然只要坚守本来刚性,也能长久。”黛玉点头道:“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木本性也!”警幻听了大喜道:“不亏是探花郎之女,心较比干多一窍也。”黛玉道:“警幻姐姐说笑了。”警幻又道:“这绛珠草初长时,得赤霞宫神瑛侍者日日浇灌之恩,再后来,这绛珠草又得天地精华雨露滋润,才好不容易长成这样。若今后这绛珠草无天地精华雨露滋养,妹子说这草的命运又会如何?”黛玉道:“草木无雨露滋养,必枯亡也。”
警幻又道:“那草因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多年来用泪水还以报答,以为泪尽恩清天经地义。所以这绛珠草现在这个模样,已经泪将尽枯亡在即也。但这草还受天地精华雨露滋养,好不容易长成这样,开花结果在即,枯亡岂不可惜?”黛玉道:“当然可惜。纵使已报灌溉之恩,也还有天地精华雨露之情。若能看到开花结果,既可解独处灵河石边孤独之苦,又可享有花悦目有子成荫之乐,该有多好。”警幻道:“没有想到绛珠妹子入红尘多年,并没有枉度岁月,诗书未白读也,警幻我佩服之至!只是妹子你看,这绛珠草目前最需要什么呢?”黛玉道:“当然是雨露甘霖。”警幻又道:“雨露甘霖是什么?”黛玉毫不犹豫道:“当然是水!”警幻大喜:“绛珠妹子果然没有忘记本性,吾可向探花郎交差了。妹子快些回去吧!”说完用力推了黛玉一下,飘然而去。
“哎呀”一声,黛玉隐隐感到手臂有些疼,感觉眼前灰蒙蒙一片,摸了一下手臂痛处,才发现自己是做了一场梦。睁开眼睛一看,窗外已经透进点点曙光,顿时把梦中情形忘了大半。再摸手臂痛处,原是手臂下面压着那个玉佩所至。原来那玉佩黛玉放在枕头下面,不知怎么移到了外面。
黛玉拿起玉佩,仔细抚摸,回思梦中情形,似有所悟。自己是草木之人,果真与宝玉不过是镜花水月?想起水溶,桃花林的处遇,庵堂的匆匆倾诉,历历浮现眼前。“若我有幸活着回来,我希望你嫁给我,做我水溶唯一王妃。我希望你的诚心带给我好运,给我神力,让我凯旋回来风风光光娶你,我希望你能做我一生一世的知心人。”水溶,他叫水溶,他是梦里的“水”吗?黛玉回味这些话,心里涌起一种痛感: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虽然自己对他太陌生,不敢动情更不敢定情,可此时此刻,黛玉真希望他没有事!
“姑娘,你起来了?怎么也不叫我?”紫鹃的声音打断了黛玉的思绪。黛玉一看窗外,天已经大亮。“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紫鹃边问边服伺黛玉起床,一把抢过黛玉手中的玉佩,轻轻摸了一下,赞道:“姑娘,好漂亮的玉佩,我原来怎么没有看到过?”紫鹃将玉佩还给黛玉,笑向黛玉道:“姑娘,我知道是谁的。”黛玉涨红脸道:“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如果有为难事可以拿这玉佩去找他帮忙。”紫鹃笑道:“我明白了,那水公子也是这样交代我和雪雁的。”又低头笑黛玉道:“姑娘别是摸了这玉佩一个晚上吧?他走了好些天了,我猜姑娘可不止摸了一个晚上吧。”黛玉含羞带怒道:“死丫头,乱嚼舌根子!可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放在枕头下,本来想睡觉时交给你保存的,谁知道后来就忘了。昨晚做梦手臂疼,谁知是压了这玉佩在下面,所以拿起来看。”
紫鹃道:“原来是这样。好了,我也不打趣姑娘了,你现在手臂怎么样?要不要帮你揉揉?”黛玉道:“我先起来。这玉你帮我放好,别丢了,下次看到他就还给他好了。”紫鹃接过玉佩,笑道:“我一定帮姑娘好好放着。只怕这玉还没有还,又有东西送来了呢。”说得黛玉满脸通红。
早饭后,黛玉主仆三人在院子里闲聊,又说手臂疼,叫两人轮流揉揉。雪雁道:“姑娘昨天晚上怕是没有盖好被子吧?”紫鹃道:“这次不是没有盖好被子,是床上东西太多了呢。”说着笑向黛玉,黛玉去拧紫鹃:“死丫头,你乱说什么?”雪雁有些奇怪,问紫鹃道:“紫鹃,怎么回事?”紫鹃指着黛玉道:“你问姑娘,我可不敢说,姑娘会骂我呢。”黛玉只好将情由说了一遍。又笑骂紫鹃:“紫鹃,可真不是你想的那样。”雪雁笑道:“姑娘,依我看,那个北静王爷说不定真喜欢上姑娘呢。”黛玉骂道:“你们两个死丫头,越来越打趣我了。人家是王爷,哪会喜欢上我这个孤女?连贾府的人都不稀罕,何况他!”说完叹气。雪雁道:“姑娘别恼。说真的,那个水王爷真不错,模样好,人更好。你受伤他着急又送药,又送书给姑娘解闷,走时还再三嘱咐我和紫鹃,要我们好好伺候你让你开心,还让我和紫鹃见他的侍卫,说有为难事去找他们,一定会帮姑娘周全呢。”紫鹃道:“是呀,那天他叫我和雪雁出去,就是去见他王府的侍卫陈也俊。”黛玉听了,沉思不语。
紫鹃见黛玉不说话,劝道:“姑娘,今天既然手臂疼,不如休息一天,看看书,或去外面走走,怎么样?”黛玉道:“那看书吧,我们常去外面毕竟不好,这里可是静养的地方。”雪雁道:“那北静王爷送的拿包书还没有打开呢,要不要看看?”黛玉听了道:“那把那包书拿过来,我挑一本看看。”
紫鹃将那包书拿来放在桌子上,黛玉道:“你们自去忙,不用陪我,有事我再叫你们。”二人听了,去外面院子忙活。黛玉将那包书打开,看足足有十多本,诗词书画医药类都有,心里一阵感激。拿起那本《苏东坡诗词集》放在一边,将其他书依旧包好。打开诗词集,突然看道一张写了字的纸。黛玉拿起来看,只见纸上写着:一轮静月挂中天,朵朵桃花思玉颜。何时共剪望相护?不羡鸳鸯不羡仙。这几字圆劲宽博,想是水溶所写。黛玉不禁红了脸,依旧将纸放在书中。原以为水溶不过是一个承祖爵享富贵的泛泛之流,没有想到他的字倒也不错。黛玉翻看着书,一个上午,竟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
午后,黛玉依旧写经卷,一心想放下欲说还休的杂念,抄了十多张纸后,心才开始平静下来。想到马上要回荣国府了,黛玉又回到了刚来地藏庵时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