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柱见周世显一字都不肯吐露,也知道这些读书人骨子里是极傲的,目下无尘,将清高都写在脸上,便是对皇帝的近身内侍也是不假辞色。何玉柱平日里受惯了别人的逢迎拍马,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他略问一问已觉得自己算得上尽职尽责,回去复命时也可交待了,于是随便道:“周大人到此刻仍是步履从容,谈笑如常,这份气度着实让人折服,想来便是身陷狱中也不会有人对您有过丝毫不敬之处。”这事其中的内情和曲折何玉柱也懒得听了,即便这事皇帝特意过问过,何玉柱亦是这般敷衍了事。在这宫中,认真办事的不是傻瓜嘛,至于皇帝那边,随便诌个理由就能混过去了。
周世显心思不够灵透,不能悟透此中玄机,他掸了掸衣袖,举步前行,不再多说什么。所有的死囚一律被押进囚车,周世显也不例外,其他几个死囚都是打家劫舍的匪徒,周世显虽然不怕死,却也耻于与这样的人同赴法场。
处决人犯,照例是押到菜市场斩首。这对一般百姓来说,是一场难得的热闹,身首异处、血柱喷涌的场面既让他们害怕,又让他们兴奋,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等着看戏。押解的途中就已经站满了围观的人群,他们看到鱼肉百姓的贪官、穷凶极恶的恶贼也会扔掷东西以示不满,是以其他几人被砸得满头包,模样看起来非常狼狈。周世显倒是没有受到波及,囚车经过时,一旁的百姓面上都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有些尚不晓事的顽童若在那指指点点,旁边的大人便会呵斥那孩子,“他可是好官哪……”也许皇帝不知道谁是忠臣,但老百姓心里自有评判的标准,这个曾经领兵打仗的老人,驰骋过沙场,保卫过这个国家,兢兢业业几十年,却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如何不让人心寒呢?这个在战乱后刚刚休养生息的国家,才让百姓看到了一点盼头,怎么就像流星一般飞速地堕落呢?
何玉柱自然没有体察民情的兴趣,他奉旨监斩,旁的事情一概都不理会。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上都有人殷勤伺候,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这太阳太晒,晒得整个人发昏,方才两旁的百姓一直在聒躁,让他心烦得很。现在百姓忽然安静下来了,何玉柱在宫中多年,迷恋的是银子,崇尚的是权力,在这种静默之中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力量,这便是所谓的民意,使得他不得不再一次正视这个个性耿直、不识时务的老人。
人犯一字排开跪着,再是十恶不赦的人,家中也有至亲,也有家人前来送他们最后一程,有些已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周夫人秦氏果然遵照周世显的吩咐,没有过来送行,府里的管家跪在一旁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周世显反而得安慰他,“照顾好夫人,国栋、绍栋回来后,告诉他们今后好好侍奉母亲。”
临近正午,阳光刺目得很,何玉柱身后有人替他打伞,他还是热出了一身的汗。何玉柱目不转睛地盯着周世显,似乎想看看在这生死关头,他还能保持那跩跩欠扁的神情吗?那些虎背熊腰、打家劫舍的匪徒看到明晃晃的大刀已是吓得腿软,再也抖不出往日的威风,有人两股战战,甚至当场遣溺。行刑时刻一分分地迫近,他们的丑态便越明显。何玉柱嫌恶地掩了下鼻子,他们这副怂包样他自然是看不上的。其实何玉柱现在也有些腿软,他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不过他却怕见血,要不是皇帝命他监斩,这等血腥场面他是万万不会来的。
午时一到,便闻锣声响起,监斩官掣出签子,喝令道:“行刑!”有人听了立刻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围观的人却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现场乱哄哄的,直到此刻周世显仍是神色平静,他微闭了眼睛,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阳光照在刽子手手上的大刀上,刀光凛冽,慑人心魄……
王福禄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当时就在那里,梁淑妃却听得失魂落魄,“死了?!”这样的忠臣,这样的干将,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之后和亲王起兵造反,今后还有可以依赖的将领吗?皇帝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江山葬送了一半,剩下断壁残垣,又有谁能撑得起来?一时之间,梁淑妃只觉得万念俱灰,她自重生以来所做的艰难努力,就这么被皇帝轻轻地抹掉了。今后的日子,即便有她苦苦支撑,能顶用吗?
王福禄见梁淑妃神色有异,赶紧收了嘻笑之态,大声道:“没有呢。这不过是皇上和周大人开了个玩笑。”
梁淑妃只觉得自己全身脱力,她半晌没能回过神来,“这是一个玩笑?什么意思?”
王福禄不敢再添油加醋,老老实实道:“周大人没有死,现在已经被还押大牢。皇上只是闹着玩,大约是要治治周大人的脾气,人虽然绑到了法场,其实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损伤,周大人又好好地回来了。”
大张旗鼓地把人押到法场,最后却不过是皇帝开的一个玩笑,这事传扬出去,成何体统?但梁淑妃没有时间推究这个,追问道:“那皇上预备拿周大人怎么办?”既然不打算杀了他,总不会关周世显一辈子吧?
王福禄回答不出来,另一厢何玉柱心里也纳闷得很,就连皇帝本人其实也还没拿定主意。乾清宫内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先这么着吧,还押大牢,从长计议。”皇帝也明白,这个周世显虽然脾气臭了点,但其实是个忠臣,办事能力大约比杨致和更靠谱一点,但是此人日日在他耳边唠叨,做事向来鲜少迎合他的心意,他要做的事情,周世显时不时要上表反对,皇帝心里头很是为难,这样的人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无论皇帝说什么,何玉柱都是一如既往地称颂道:“皇上圣明。”
皇帝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今后能不能收敛些?“
何玉柱笑笑,“只怕是极难的。他的脾气,奴才算是见识了。”
皇帝也是领教过的,他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又问道:“却不知他人到了法场上又如何?”皇帝虽然无心政事,却到底不算糊涂,周世显虽然出言顶撞于他,皇帝这人性子其实再宽厚不过,自然不至于将这样的人杀了。不过皇帝有心要教训周世显,这才出了这么个促狭的主意。
何玉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落井下石,如实道:“倒是神色平常,未见惊慌之色。倒是旁边的几个,据说是杀人越货的狠角色,到了行刑的地方,整个人都快瘫到了地上,那模样说不出的难看。”
皇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都没有作声。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苏才人忽然娇笑道:“这人看起来倒像是呆子。”
皇帝微微有些吃惊,苏才人性子冷淡,平时并不是个多话的。钱嬷嬷震惊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拼命朝苏才人使眼色,苏才人也不理会,居然又道:“不过,这呆子也有呆子的好处。陛下,您说是不是?”
皇帝微受触动,转过脸去瞧她,笑道:“你有什么见解?”
苏才人摇了摇头,“妾身哪懂得这些,只不过是以常理揣度罢了。呆子做事,虽然未必合心意,却也是实实在在出了力的,就凭这一点,便也算不上一无是处。”
皇帝沉吟了半晌,又问何玉柱:“他可曾提过杨宗儒没有?”
何玉柱道:“奴才也曾试探过,不过周大人一句话也不曾多说。不过奴才奉旨监斩的时候,周大人全身上下好好的,连一块皮都不曾蹭破,想来并不曾有人为难过他。”何玉柱既然收了杨致和的孝敬,便不得不为他底下的人遮掩一二。何况何玉柱当日确实问过了,周世显自己一字不吐,这事也就怨不得他了。
皇帝目光锐利地扫了何玉柱一眼,何玉柱竟心虚地垂下了头,何玉柱这才意识到这件事远还没有结束。
皇帝很快就有了决断,王福禄兴冲冲地跑去告诉梁淑妃,“陛下已有旨意,周世显革职留任,杨宗儒办案期间处置不当,着革职,永不叙用,杨致和公务繁重,着不再兼吏部尚书一职。”
这消息实在令梁淑妃喜出望外,事实证明,只要皇帝肯认认真真地办事,事情便没有办不好的。周世显一案,杨致和机关算尽,却偷鸡不着反蚀了把米,他不但少了杨宗儒这个臂膀,就连他原先兼着的吏部尚书一职也丢了。吏部为六部之首,掌管着官员的升迁,这一向是杨致和最大的生财之路,杨致和一想到自己的财路少了一半,更是心痛得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觉,心里更是将周世显恨得牙痒痒的。
梁淑妃高兴归高兴,心里还是警醒得很,她见王福禄忽然言辞吞吐起来,便道:“你有话就说吧。可是还有什么别的事?”
“那个,那个苏才人……皇上已经下旨,将她晋为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