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意外(1 / 1)

皇帝有些无精打采,问刘贞顺:“这御花园三天两头就过来,里头的一花一景熟得很,你今天神神秘秘地请朕过来,所谓何事?”

刘贞顺陪笑道:“话虽如此,时令不同,景致还是略有不同。如今夏季将至,里面又开了好几种花,怎么看都比乾清宫更有生气些。”

皇帝微微颔首,慢慢走在御花园内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刘贞顺看了何玉柱一眼,何玉柱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皇帝用眼角瞥见了,心知他们不过是变着法子讨他欢心,便也没作声。刘贞顺微躬着身子在前面引路,皇帝随意地四处望了望,这御花园内一年四季都不至于太过冷肃,尤其是春夏之季,更是繁花似锦。此时茉莉花已经开了,纯白无瑕的花瓣,细细的枝梗,皇帝微微一愣,不知怎地就想起梁淑妃莹白胜雪的肌肤,纤细柔软的腰肢,只觉目光所到之处,纵然满园姹紫嫣红,却又怎及梁淑妃之丽色。

刘贞顺一直在一旁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他忽然抬手一指,笑着道:“皇上,您看——”

不远处有人正自转角处分花拂柳地走来,她骤然看到面前这么多人,忽然停下脚步,怔怔地望过来。皇帝当下有些惊诧,嘴角却已经露出了近来久违的微笑。刘贞顺眉毛一扬,王福禄心领神会,轻声道:“娘娘……”

来的自是梁淑妃,乾清宫与翊坤宫两边的奴才都替主子们急得不行,早已暗暗商量好了,悄悄地替他铺好了台阶下。

梁淑妃还来不及动作,皇帝已经上前一步,伸出手掌,梁淑妃鼻翼一酸,缓缓地将她的手轻轻地放入他宽厚的手掌中……

内廷终于渐渐趋于平静,朝堂上却已是风声鹤唳,周世显下狱,预示着新一波的清洗即将来临。朝堂之上,最忌讳的便是党争,太宗皇帝在的时候,大臣们敬畏他的铁腕手段,并不敢公然地拉帮结派。景泰帝就不同了,他上朝的日子屈指可数,那些低阶的官员有大半都不认得,赏惩赏罚之事之前多是听几位宰相的一面之词,是以朝中结党之风日盛。杨致和作为朝中首席宰相,皇帝跟前的第一号大红人,他举荐的官员,皇帝很少驳过,是以党附他的官员人数众多。原本梁玉京也算是朝中颇有实力的一派,便是杨致和也对梁玉京礼让三分,但此时梁玉京已经休致,他这派的官员已是群龙无首。再说梁玉京之所以能当上宰相,不过是依靠着梁淑妃的裙带关系,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少了梁淑妃的支持,这一派的官员已经不成气候,其中有些善于见风转舵的人更是已经暗暗投靠了杨致和。

如今这朝堂之上可说是乌烟瘴气,太宗朝时清明的政治景象早已看不见了。如今杨致和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跺跺脚,整个京城都要抖一抖。不过他仍不满足,朝中但凡与他意见相左的,他都暗暗记在心里,找个机会就把人给收拾了。

杨致和睚眦必报是出了名的,周世显绝不是他第一个下手陷害的官员。周世显入了大狱,他在狱中没有受到什么苛待,杨宗儒也不禁止周家的人前来探望。周府林管家一路打点了牢中的狱卒,陪着周夫人秦氏到了大理寺的牢房。

秦氏是大家闺秀,官宦之后,她第一次踏足这等地方,不由便皱眉。牢房就是牢房,里面总是透着一股阴暗潮湿的气味,让人闻之直欲作呕。秦氏苍白着脸,她和林管家跟在狱卒后头,那狱卒倒是挺客气的。他虽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却也晓得是非和大义,他也许不明白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首理,却也知道这里头关着的周大人是被冤枉的,平时对周世显多有照顾,对周大人的家眷也颇为敬重。

林管家照着规矩给他递了银子,那狱卒推辞道:“这个小人不能收。我们兄弟几个虽是粗人,却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这大牢里面不知道关了多少位大人,却没有一位能像周大人这般让我们佩服的。如今这世道啊……哎。”那狱卒推让再三,终是没有收下那份银子。

秦氏听了微微哽咽,自从周世显下狱之后,之前有些来往的亲朋故旧立刻就掉转了面孔,肯为周世显说话的更是不多。危急关头,这些达官显贵尚不如这些普通狱卒来得可爱。走过长长的通道,那狱卒指着通道尽头的那一间牢房,“周大人便是在这里了。”

周世显是被单独关押在此处的,寻常的牢房都关了不少人,这单独一间的牢房已经算是优待了。秦氏再三道谢,又问林管家,“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成吗?”

林管家勉强笑道:“夫人这样极好,并没有什么不妥。”

秦氏这才放心地进去。狱卒叮嘱道:“夫人你体谅则个,这里毕竟不能久留,拣一些要紧的话和周大人说一说吧。”

秦氏欠欠身,低声道:“我晓得。”

不过才几天,周世显便消瘦了不少,又因为好几天不见天日,脸色便越发地苍白。秦氏的状况也不好,不过彼此都在强装镇定。

周世显看着跟在自己身旁受累的妻子,心内有些愧疚。他为官清廉,虽然官居二品,家中却一直并不宽裕,府里的一切都有赖着夫人操持。她嫁到周家这么多年,实在是没享过多少福,倒是陪着他过了不少担忧受怕的日子。周世显故作轻松的一笑,“夫人怎么来了?你平素是最爱干净的,这种地方,你以后还是少来。”牢房毕竟还是牢房,周世显这一间虽然比其他略好些,终究是比不上家里。再说,牢房这种地方,怨气、戾气甚重,四处有人呼喊哀号不绝,秦氏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这一见只怕早就吓坏了。

秦氏已经将食盒打开,这里连张桌子都没有,她将里面的饭菜都放在牢房里面比较干净的地上,“我放心不下,来看看老爷。”

周世显整了整衣裳,“其实我在这里好得很。这个地方,虽然看着差了些,其实比外头清净。”

这便是故作安慰之语了,秦氏也不说破,“我自己动手做了几样小菜,老爷过来尝尝。”说着,便把筷子递给了周世显。

周世显骤见家人,心情自然也有些激动,不过他是极内敛的人,当下也不多说,只是拿着筷子每样菜都尝了几筷,“夫人的手艺真是越发好了。”

秦氏忍不住轻抚周世显的脸庞,“你瘦了。你在这里,一定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他们已是老夫老妻了,平日在人前早就不会有任何亲密之态,然而此情此景之下,却是忍不住真情流露。

周世显轻握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一旁,强笑道:“我哪有这么娇贵了?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日子比这里苦多了。这里面的人也挺照应我的,我每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悠闲。”周世显看着秦氏,“家里头怎么样?”

秦氏低声道:“都好。”

周世显一见她的表情便知道家中很是不好,他暗叹一口气,“家里是不是已经被查抄过了?”

秦氏一惊抬头,家中此刻的情形确实非常不好,大理寺的人将周府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几乎要将这里掘地三尺了。但这些情形却只能瞒着周世显,他人已经在牢里,还是不要让他多添一层忧虑才好。秦氏自己一字不提,不想还是露出了破绽。

周世显倒是比较平静,“你便是不说,我也知道的。杨宗儒的手段,我焉会不知?”他为官多年,和这些人共事这么久,大家对彼此的脾性都了解得很。杨宗儒作为杨致和的心腹爪牙,焉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这朝堂之上,白的都能说成是黑的,他们行事,自然有他们不同寻常的手段。

秦氏安慰他,“老爷行事光明磊落,他们便是来搜上一搜,又能如何?他们搜过之后便再无动静,家里也不曾被查封,老爷不必为家中的事忧虑。”

周世显道:“是我连累了夫人。这段日子他们恐怕会盯着府里不放,要不夫人这便回家小住几日?”

秦氏摇头,“我哪也不去。我就在家中,等着老爷回来。”秦氏的父兄也在朝中做官,周世显不知道的是,他一下狱,秦家的人连个人影都没出现,想来必是怕被他们所拖累。如今敢与周家继续相往来的,已经不多了。

“也好。”周世显心情沉重,他绝不会后悔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他平生的理想,便是当一个忠君爱国的臣子,他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他的骨头却是硬的。这些年,他看着无数的同僚无辜被罢免,甚至被处死,内心早就积蓄着一团烈火,尤其是孟庆安之死,他心中一直怀抱着无比的愤慨。他知道杨致和做事一向狠辣,这一次只怕是想要他的命。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后悔,唯一愧疚的是,自己做下的这一切,恐怕会拖累自己的妻儿。

秦氏问:“老爷在这里可还缺点什么?”周家早先已经送了些食物和换洗的衣物进来,不过牢房里面什么都没有,这点东西自是远远不够。

周世显却也知道此时家中正是鸡飞狗跳,他想了想,才道:“倘若方便的话,便带几本书进来。”周世显虽然是兵部尚书,不过他也是中了进士,后来方才调到兵部的,骨子里仍是极嗜读书的读书人。牢房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独自一人关在此处,平日里也无人几乎无人同他说话。他虽不畏牢房艰苦,却也觉得这日子真是难捱的苦闷。

秦氏勉强一笑,“就惦记着这点东西。衣物还缺吗?我可以隔三岔五地送点饭菜进来。”

周世显道:“都不缺。夫人,我自打上了那个折子,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不想终还是连累了你们。”

秦氏淡然道:“老爷说的这是哪里话。我自打嫁进周家以来,便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周家的祸福,我自是要共同担着。”

周世显心知自己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他颤声道:“你不怪我?”

秦氏轻轻摇头,“我只知道老爷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俯仰无愧于天地,做事从来不曾亏欠了谁,满朝文武,没几个及得上老爷。我能嫁给这样的人做妻子,实是几生修来的福气。”秦氏语声骄傲,她对他知之甚深,也心知他是那个会为了信念而舍弃一切的人。这样的人,如何让她不自豪?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站在他身后默默支持着他所做的一切。

周世显忍不住道:“我才微德薄,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才对。”

秦氏微微一笑,又开始劝周世显多用些酒菜。然而此时此刻,周世显却又哪里吃得下,他勉强吃了一些,便抬头道:“夫人,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别在这里呆得太久,让外头的狱卒兄弟们难做。”

秦氏一愣,良久才慢慢道:“那我过几天再过来看你。”

“这里太脏乱了,夫人还是少到此处为妙,家里众人便都拜托你照料。”周世显微微咬牙,“要是之后实在不好,便将家里的人早早打发了,让他们早早去谋条出路。”

这话几乎你是在交待后事,秦氏一听,几乎要哭了出来,却又勉强忍住,只是坚定地重复道:“那我过几天再来。”

秦氏步出这间牢房,她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回头,见周世显背对着她雕像般立在那里,肩膀正轻轻耸动着,便知道他此刻亦是在极力忍耐,当下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伸手用手背抹了下眼泪,用低得几乎听不到声音的话说:“走。”

然而秦氏却没能很快再来这里探望。事情越发往着糟糕的方向狂奔,杨宗儒从家里查抄到了周世显的往来书信,在他和孟庆安的几处书信当中,他硬是牵强附会出了许多内容。周世显自是不会承认这样的诬陷,杨宗儒对他不便用刑,免得将来招来非议。不过周府底下的家仆就不同了,他们身份低微,他们便是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多问一句。是以杨宗儒便一路对他们严刑逼供,周家底下的家仆有些是忠义之辈,任凭被拷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肯吐出一句对主人不利的话来。

这等血腥场面,杨宗儒惯例是不在的。他听到手底下的人来汇报,心里倒是一点都不急。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并非人人都是骨气硬的,果然,刑讯了一天之后,便有几人陆陆续续地改口了。不过他们纵然要招,也不知道到底该招些什么呢。杨宗儒这会儿倒是耐心下来,硬是一点点地教了,然后拿着他们画押的口供,洋洋得意地跑到周世显面前,“周大人,你家里的下人都招供了,你这回就死了这条心吧,你是斯文人,我也不好对你动粗不是?”

周世显吐了他一口唾沫,“有什么就冲着我来,不要为难他们。”

杨宗儒阴森森地道:“那哪能啊。你好歹是两朝老臣,我又一向敬重前辈,怎么好把那些刑具往你身上招呼呢?只要你好好合作,我在杨大人面前求个情,兴许能放过你的家人也说不定。你的二位公子,听说都还在西北历练呢。你就不为他们考虑考虑?”

“你休想!”周世显闭上眼睛不理他。

杨宗儒也不生气,施施然地走了。他赶着身杨致和汇报去了。

最后到底也没在周世显身上用刑,周世显不认罪,但有书信在,又有家人的口供,所以杨宗儒便拟了个折子,给周世显安了个与孟庆安内外勾结,行朋党之实的罪名。孟庆安当年被斩首,家中男子满十四岁以上的都斩立决,女眷充为官婢,周世显既然是与孟庆安相勾结,罪则自然也不轻。杨宗儒给他定的是斩立决,周国栋、周绍栋俱革职,发配到岭南流放。杨致和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这事折腾了这么久,也就折腾出这点事儿来,他得趁着皇帝现下正对周世显不满,将周家连根都拔了。至于其他素日与周世显交好的官员,他自会慢慢找机会收拾。

杨致和将杨宗儒的折子递上去,想着这事估计是十拿九稳。谁知过了几天皇帝将折子发还的时候,杨致和找来找去,愣是没有找到杨宗儒的折子。这样的情形,叫做“留中不发”,以前这是常有的事情,奏折上有些事情皇帝这事他还拿不定主意,这样的折子皇帝一般就扣了下来。不过这事发生在景泰帝身上却还是头一遭。

梁淑妃最近倒是劝皇帝劝得少了,去乾清宫的次数倒是比以前勤了些,每日都在乾清宫的书房内呆了好久才出来。皇帝难得坐在书案之后,他竟然翻了翻奏折,“竟不记得朱纲的奏折放到哪里去了。”浙江巡抚朱纲最近常有赈灾的详细情形上报,旁边侍候笔墨的内侍有点着慌,梁淑妃却上前,径直抽出从上往下数的第四本奏折,“陛下找的是不是这份奏折?”

皇帝看着她,忽然向左右道:“你们都退下吧。”

梁淑妃已经有些着慌,鼻尖微微出汗,皇帝道:“你倒是对这些折子清楚得很。”乾清宫虽是机要重地,梁淑妃在这里却也是来去自如,她便是要在御书房呆上一时半刻,底下的内侍们断然不敢说些什么。

梁淑妃缓缓跪了下来,“妾身……”这已经是□□*裸的干政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皇帝他不看奏折,梁淑妃劝又劝不动,她心里着急,有时便会跑到御书房将里面的奏折翻了一遍。

皇帝“啪”地抽出一份奏折,扔到梁淑妃面前,“那这份呢?你看看这份是怎么回事?”

梁淑妃死死捏着那份奏折,其实她不用打开也知道这是哪份奏折。

皇帝却沉声命令道:“打开来看一看!”

梁淑妃僵着手指将那份白皮奏折打开,杨宗儒的折子,上头的朱批只有四个字“革职留任”。虽然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却可以明显看到最后一横那一笔明显颤了颤。梁淑妃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日她写完这几个字,当时心跳如擂鼓,她不是不知道这事的凶险,但她并不后悔。周世显他并不是一个人,杨致和拔掉这个眼中钉,朝中但凡正直点的大臣之后便会被一一排挤。更何况,周世显是朝中如今现存的少数几个可以打仗的将领,他被除去了,要是和亲王起兵叛变,到时又有何人可以抵御呢?

梁淑妃抬起头,涩声道:“这事是妾做的,与其他人并不相干。”

皇帝见她居然直接就承认了,也是有些吃惊,“为什么?”

梁淑妃平静地望着皇帝,“周世显是难得的忠臣,难得的良将,仅凭这些莫须有的书信,如何能将他定罪?”

皇帝有些尴尬,“此事朕自有主张。”

梁淑妃道:“陛下,周世显并没有说错,这园子无论如何修不得。请陛下早做决断。”

皇帝一提起修园子的事情就恼火,“怎么就修不得了?是啊,先帝节俭,先帝不喜欢修建园林,难道朕便修不得了吗?”

“因为这江山,并不仅仅是陛下之江山,是□□皇帝传到太宗身上,再由太宗皇帝传到您这里的。”换句话说,这江山并不是你打下来的,也不可能任由你说了算。梁淑妃道,“您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恶便置祖宗基业、天下百姓于不顾。您不能这么做。”

皇帝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他尴尬之下,越发恼羞成怒,“是朕把你们惯成这样的!”先是杨致和,将杨宗儒的折子放在一堆杂七杂八的折子里面,如果按照皇帝以往的行事风格,多半是连看也不看,便都准了。那么,周世显的命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决定了。再然后便是梁淑妃,胆大妄为,居然敢假冒他的笔迹在上头朱批。所有人都吃准了他不看奏折,便个个都想瞒天过海起来。皇帝一想到这里,如何能不怒?

这一次又是不欢而散。而这次一闹,更是非同以往,皇帝开始频频到宫中其他妃嫔那走动了,便连许久未曾露面的苏才人也承了恩泽。

何玉柱带了皇帝的旨意去了大理寺的大牢,他带着笑意,慢慢地说出皇帝的旨意,“斩立决,家人从宽不予追究。周大人,谢恩吧。”

这样的结果,似乎也不太意外,只要不牵连家人,便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周世显声色平静地上前谢了恩。何玉柱在一旁瞧着倒有些惊奇了,这人,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

周府的人很快也就得到了消息,秦氏自听到底下的仆人招供以来,她便急得生了一场重病,原本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好多天了,此刻也挣扎着赶了过来。无论如何,总要见他最后一面。

这回一来,狱卒们脸上都带着极尽同情的表情。牢房堪称是最黑暗的地方之一,他们在这里头看得多了,眼见着这样一个正直的大臣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不免不胜唏嘘。

秦氏在家里已经哭晕了很多次,这次前来,特意盖了点脂粉,让脸显得不会肿得那么厉害。再次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周世显见了秦氏,显得很是平静,“夫人过来了,家里可还好?”

秦氏道:“还好。”周府总算没有被查抄,他们今后还是有一个容身之所,两个儿子仍在军前效力,没有受到牵连。但秦氏内心仍是悲痛。过了今天,眼前的这个人,便会没了。

周世显对这世间何尝没有眷念之处,可是事到如今,与其抱头痛哭伤感,倒不如平平静静地处一段时光,那么她往后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没那么苦。周世显自动自发地去拿那个食盒,“今天又给我带了什么吃的?”

食盒里面都是周世显平日爱吃的菜,只是菜的模样,有些惨不忍睹,好多都过火了,尽管费心地挑去了烧焦的部分,却也没能剔得十分干净。

“我正想吃你做的饭菜呢。可巧你就送来了。”周世显尝了几样,这些菜不但焦了,里面的菜不是咸便是淡,全无往日的水准。秦氏在家里炒菜的时候,泪如雨下,哪里还看得到别的?

“还是这么好吃。”周世显刚这么一说,秦氏已经背过脸去,极快地擦干眼泪,“我还带了点酒。”

“有酒?这个好。”周世显平时并不贪杯,这次倒是连喝了好几杯,不由得有些晕眩,“往日我怎么不知道这杯中物也有这等好处。”

秦氏强笑道:“那老爷便多喝几杯。”

“那是自然的。”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周世显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秦氏就在一旁看着,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便背过去悄悄抹泪。她知道她这个相公,平日里最是要强不过,便是死亡就在跟前了,也要保住那一份骄傲和体面。

秦氏看看时辰,忽然道:“老爷有什么交待的吗?”

“我有一些话,想对国栋、绍栋说。”周世显语声微颤,眼见着生离死别在即,儿子们虽然得了消息,却也无法赶到这里送他最后一程,“官场险恶,如果可以的话,这个官,咱们便不要当了吧。”

他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对得起先帝了。他的两个儿子,都是这般优秀,中了进士之后却不想当个安安稳稳的文官,却跑去从军,他也由着他们。他心底是为自己的这两个儿子骄傲的,这般英勇无畏,像他。时局这么混乱,完全看不到一丁点的希望,他可不想把自己的这两个儿子都折进去。眼下这个朝堂,只有逢迎拍马的人才能步步高升,这样的权位,周家向来不稀罕。莫若种几亩薄田,尚可每日吟诗作对,岂非也很潇洒?要不是先帝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早就想弃官远走了。

“好,以后咱们不当这官,也不受这个气。”秦氏自是满腔悲愤,恨皇帝昏庸,恨重臣弄权,构陷良善,这朝堂难道还有公理吗?

周世显又叮嘱道:“也不要在京城里面住了,便是这宅子也可卖了,回老家买几亩薄田,想必还饿不着大家。”这京城是个是非之地,再呆下去,保不准就又被他们给坑了。

秦氏道:“知道了,我会一一照做。”

“明天……就不必来送我了。”周世显勉力绽开一抹笑,“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秦氏愣了愣,忽然抱住周世显,在他怀里痛哭,“好,我……都依你。”

次日一早,周世显找狱卒要了水盆,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由牢房里面走了出来。他步履之从容,面色之平静,仿佛他即将踏的不是黄泉路,而是去郊外踏个青。

何玉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着说:“周大人,咱家奉命来送你一程。”

周世显淡淡一笑,“那倒是有劳了。”

何玉柱道:“周大人竟是个胆气足的,咱家现在倒是有些佩服了。”

周世显边走边说:“佩服?佩服什么?佩服周某现在的的下场?”周世显的为人,必然看不上皇帝身上受宠信的宦官。他们这些人,两只眼睛都眼在银子上面,其他的他们还知道些什么?

“咱家这话可是真心实意。”何玉柱难得的没有计较,“像您这样不要权位,又不要银子的,倒是少见得很。”

周世显不想解释,他知道他就算说了,眼前的这个宦官也不会懂。

“您这个人哪,就是脾气太耿直了。”何玉柱倒是开始教训他了,“您在朝为官的日子也不短了,难道还不知道皇上的脾气吗?皇上为人最是心软不过的,不过他最烦别人和他顶着干,你就算有千般道理,也得和皇上慢慢讲,是不是?哪有人像你这样的,皇上才说一句,你便要顶上两三句,你看看杨大人,从来便不曾像你这般样子。”

周世显听得有些好笑,“公公,你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又有何用?”

何玉柱暗暗翻了个白眼,看吧,到这个时候了,脾气还是又臭又硬,“正是因为这个时候,咱家才和周大人你说这些交心的话。有些人栽了跟头,却死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栽进去的?咱家好歹点拨几句,好让周大人最后也能想个明白。你要在皇上跟前劝谏,皇上也没不让你说,是不是?你好好说就是,事事提先帝何用?说一句犯忌讳的话,先帝都崩了二十年了,旧时的例子,提了何益?现在在位的,是咱们当今天子,他又不是孩子。”何玉柱的意思是,别老在景泰帝面前提先帝成不成?

周世显拱了拱手,“你特意说这一番话,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好意心领了。”可是就算他现在明白过来了,又有何用呢?

何玉柱又问:“这大理寺的杨宗儒大人,可曾怠慢了周大人?”

周世显似笑非笑,“何谓怠慢?”他在牢房之中确实不曾受到什么为难,不过在罗织罪名上,他可是毫不含糊。可是,难不成他现在向皇帝身边的内侍喊冤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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