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五六年前,刚过十八岁生日,我便被一所位于西安城北郊的大学录取。
那时候的北郊大片都还是远离现代化的乡野之地。没有矗立高耸烟囱的工厂、没有茂密如林的楼层、没有多如蚂蚁的车辆,满地都是一望无际的乡间田野、细细密密的荒草、还有奔放自如的羊群、荒废待立的农场、低矮陈旧的村居。开发北郊也才前刚被写入政府十年计划中,许多工程项目刚刚启动,蓄势待发。
当时年岁已近六十的老市长将开发北郊的工程命名为“大北进计划”,在北郊几栋高楼大厦盖好时,到场祝贺。老市长衣着笔挺的西装、精神抖擞,看来英姿飒爽、不减壮年,自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后来,为了大力推动北郊的开发,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市政大厅又由经济繁荣的南边搬向北郊,他算是为城市的开发呕心沥血、大费周章。如若没有之后的一场变故,北郊的兴起将是他仕途生涯中的最后一笔且最耀眼的一笔。可惜,未等到他见到北郊走向兴盛,几年后,他被撤去职位。追寻其中的诡秘,据说与几年后发生的一场事故有关,如若没有大变故,他本可以在古稀之年,功成名就。
那时,北郊虽然远离城区,乡村景色却十分迷人,很适合久居城市的市民来此旅游,因此,还未得到大力开发,旅游产业已经扎根于此,许多以原野为背景的大型游乐园相继建立。紧随其后的便是教育业,北进计划的第二条便是在这里修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大学城,将原来位于市区内的老牌大学搬至于此,或者扩建新校区。大学城项目很快被落实,我的母校便是大学城下的其中一所大学。
我就读的学校原是一所二流的工科学校,在当年是以本科第二批次录取招生,地位与名气不上不下,位于中等,似乎刚好适合我这样一般的学生。上大学前,我一直属于一般的那类平常人,无论是家世、才能、学习都属于一般的群体,既不至于沦为受周围人唾弃,也不会有一大群人围着我这颗卫星旋转。总之,不上不下,一表平平。
“大学城”共有四所学校驻扎在此地,形成一块标准的矩形,从几千米的高空仰视,活像一面被四人使出全力拉开的大旗,严严实实的盖在城市北部的边沿。一所科技大学、一所医学院、一所航空大学,而我们学校是工科大学。光从名字看,除我校外,那三所学校似乎接轨于信息时代应运而生,该是如日中天。
作为学文科的我,早已知晓在新的世纪,科学、生物医学、航空是发展最热门的行业,所以那些学校热门、引人瞩目,而工业时代濒临结束,走向晚期,我便认为所读的大学已经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局面中,奄奄一息。
如此认为并不是我宏观凭空推测的,而是我从微观观察中总结得出的结论。因为几所邻校的规模、建筑显然比我们学校好得多,就连那些学校学生的奖学金、助学金数额都远远超过本校学生的待遇。至于我所就读的大学为何能得到市政府的青睐,与那些热门的学校一同搬至此,有人说是“历史遗留问题”所带来的好处。
大学开学的那天中午,顶着炎炎烈日,我和母亲提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挤过拥挤的人群,从火车站走到大学通知书上所标识的公交车站,与一大群学生家长挤上一辆陈旧不堪、尘土涂满车身的公交车。原本期待大学生活兴奋不已的我,遇到一开始便有如此景象,半点提不起一丝愉悦,母亲的双眼也多出几分担忧。
车子驶过繁华热闹的都市,一个小时后映入我们眼帘的便是郊区脏乱不已的民居,那些破旧房屋的外壳粘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几年前这里遭受了一场巨大的沙尘暴,尘土随着房屋变得灰白,破烂的广告牌的一角紧紧巴在墙壁,在风中不断摇曳,中途上车的人们粗鲁的摆放出一张张沮丧而抱怨的表情。
更让我心情失落的是,陈旧汽车逐渐在尘沙飞扬的公路垂头丧气的行进,我不由自主的想象这里“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的情景,没有气势恢宏,倒有失望无言。
我很快意识到,来在这里,我将会痛苦的渡过一段环境改变而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岁月。
如我所料,来这里两个星期,因为水土不服、气候不适,每日留在肚中的食物不足半斤,上吐下泻让我一下子瘦了三四斤。
我的家乡位于南方,秦岭以南,大巴山脉之下,隶属四川省东北处的一座小城,气候温和,雨水和顺,森林茂密,环境优美。唯独地势起伏不平,阻碍交通导致经济落后,同样避免了工业发展所带来的破坏环境的代价。
尽管,我在内心祈祷心目中的学校不会太让我失望,可下车走进学校后,才知道我所要就读的大学与心目中的大学差距甚大。实际上我并不是一个内心期望很高的人,不奢望有山有水,有高如铁塔的建筑,独树一帜的艺术雕塑,香气沁鼻的鲜花。而仅仅希望我的大学校园该有茂密葱郁的大树,那种叶子厚如雨伞,绿如莲叶,大树之下,草地干净而青翠,可惜连这样的大树在我毕业前也没有见到。
现实的大学,无论是立于校区内的建筑物,还是校园的绿化环境以及公共设施,与我预想的差距简直不是一个层次。
心情自然一落千丈。
整个学校(准确说只属于大学的一块新校区,却是我的大学校区里最大的且是主校区。)的建筑物数量寥寥可数,除去教室、公寓、食堂、图书馆,此外再无任何供学生去的场所,一词可道——寒碜。
校园的绿化与其说是绿化,不如说是在一片荒草绵延的空地上(对此之前的几届校友戏称学校为北大荒,而所有的新生便是领地拓荒者。)移栽一些从郊区森林拉来的小树苗,然后在人流量多的道路上简单摆放些人工培育的花盆用作装饰。
校区刚刚修建不久,包括硬件、软件建设物都处于建设期,要真正完善恐怕得需要更长时间,一年、两年都不够,按照那时完善的速度,甚至要达到十年才能全部修好,而到那个时候,学校是否该考虑重新再建一片校区,最后由此搬出?
018
“学校怎么样?满意吗?”放下行李后,我和母亲沿着环学校公路散步,我们大致浏览一圈校园。
“还行。”我微微点头,虽然我极不甘心以后会在这样枯涩的大学读上四年,将我即将到来的二十岁,二十岁的青春献给失望的地方,但我不能够让她了解到我的不悦,她为我担忧的已经够多了。虽然我一直以来都不算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我心疼她,这个一生为我担忧、受尽委屈的母亲。
何况,读上这样的大学也是我的命运,我无能为力改变,更不可能任性撒娇重新做出选择,我的高考成绩已在过去注定下来——只能在此安心读下去,一流的大学哪是我想去就去的。
“这么说来,我就放心了,那你以后要在这里好好读书。”母亲并没有猜出我的真实心思,以为我真的满足,长久担忧的脸上露出丝丝笑容,活像沉寂的死水中突然涌出清泉。
“嗯。”我再次点头,没多说什么,也没做任何解释,那时候的我还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心里想太多却说太少,只管一个劲的自我思量。
然而,出乎意料,我的大学不但没有走向没落,反而平步青云,一枝独秀,成为四所大学中发展最迅速的学校。更重要的是,我渐渐爱上这片荒野的土地,甚至在几年后面临毕业之时,望着空荡荡的校园,竟未能忍住潸然落泪。
人真是奇怪,对许多东西都是变化不定,似乎像是情侣之间一样,有的是先讨厌后喜欢,也有的先喜欢,后痛恨,总是不断转化、变化无常。
还未到学校的前两年,学校由学院的称呼更名为大学,不久开始设立硕士点、博士点,许多专业相继荣升一本专业。直至我就读大学第三年,学校开始第一批次录取学生,蜕变成从中央到地方、从政府到区域企业合建网——政教企联姻三维一体大学。
伴随内在发展,学校外在建设也竭尽气力与此协调,校内很快新增体育馆、学生中心、教研实验楼等等建筑物。不到一年,新增建筑群数量超过刚进校时所有建筑的总和,校园面积拓宽一倍,发展速度甚至远远超过gdp增长速度,学校迅速的崛起也改变了生活在这里的师生生活。
对于学校为何能得到大力发展?一直都是一个谜底。一部分人暗地推测,这是几个利益集团联合策划的、一场以占地为目的的阴谋。学校、政府、房地产商三方联合起来通过发展教育掩人耳目,实际上是想通过发展学校的过程中廉价占掉附近村子的大片农田,将来再通过校方卖给房地产商用于修筑商品房、居民住房,最后达到赚取暴利的目的。这样说来,确实有道理可言,因为学校确实以较低的价格在政府的支持下强制性买下村民的土地,囤积了大片空地未用作任何开发,临近的村子也有新修了大量的商品房,谁也说不清那些开发商是否与学校牵扯着什么干系。
另一部分人认为,学校因为受中央绝密指示暗地保留军事力量,财政部铁定拨下一笔建校巨款用于巩固学校的军工实力。这样说的根据源自于以前学校的建立初衷是为国防工业奠定军工基础,几十年前,学校是国家“一五”计划中西北地区唯一一所军工院校,政府投入大量财政发展学校。虽然时隔多年,学校已经由最初的军工院校变成以工业为主、培养本科人才的综合大学,脱离军械和国防(有人认为,这只是名义上的脱离。),但是学校保留着纯正的、优良的军工传统,如若一旦爆发战争,校内学生大可全部汇编入伍,完全被改造成铁血军人,随时投入战争(当然,我们并不希望打仗,那种愚蠢的行径应该让给野蛮的文明。)。
似乎第二种说法更能让人信服,因为每年夏天最热的时段,我校的新生都会接受特别严格、严肃、动了真格的军事训练(特别严格、严肃、动真格是对比几所邻校,那几所大学的军训算是走了形式主义路线,对学生一点也不严格,还自诩为以人为本。),军训过程中包括真枪射击、双人格斗、障碍爬行等等,教官自然也是特别严厉,时常动手揍人,这些训练害苦了学生。几乎每年都有学生、家长抗议学校偏离人性的训练,即使如此,校方没有半点妥协,反而变本加厉,不由推断背后肯定有强大势力的组织撑腰。更有说服力的佐证是校内图书馆旁侧摆放着几辆庞大且笨重、宣称是某军方已退役捐赠的坦克车、大炮车、装甲车等重型作战器械,甚至有人谣传这些所谓的退役军事车,不过是掩人耳目,没准还真能够派送到战场上去,军事命令一旦下达,校内潜伏的军事人员便可以跳上车,装上汽油,发动车子,开到离学校不远的飞机场,通过运输机运往前线,投入战斗。
除此两种推测外,还有其他有趣的说法,总之,分析与猜测众说纷纭。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算是误打误撞、塞翁失马,来到这所大学而捡了个大便宜,尽管所修读的专业与工科、理科八竿子打不着,好歹因为学校实力的增强,出去找工作也特有颜面。
可惜这样的庆幸,只是我毕业前的沾沾自喜。
019
作为新生,我和其余五名同班女生安排在学校统一配置的学生公寓,学生公寓共有十二座,我所在宿舍是编号为2号的公寓。
一间约莫40平米的寝室,摆放着六架下层是桌柜、顶上铺着硬木板的铁床,两两相对,三三一组,占去了宿舍三分之二的空间。余下三分之一便是大家活动的公共区域,凌乱的放着凳子、水壶、脸盆、垃圾桶、笤帚和一只只经常被踢来踢去的鞋子,不过刚开学时,并不是这样,舍友们都是相当规矩的摆放私人物品,随着时间长起来,宿舍开始变得乱起来,如同“破窗效应”,到了毕业前,已经乱得不堪入目。
室内顶上是一面白如冰川一般的天花板,镶着两根150厘米左右白炽灯管,两灯管之间还有一座脸盆大小的壁式电风扇,一到夏日,便象征性的朝着四个方向吹来吹去,流出的小风还没有到我们身上,早已被炎热熏成暖气,冬天的暖气则从寝室内带阳台附近的暖气片慢慢散出。用作晾衣服的阳台,有两扇可以推开的窗户,两块透明的玻璃镶在铝合金槽内,还附着一层透明的白色纱窗。
但是,一年四季,我们几乎都不能打开玻璃窗户伸出头,只能透过玻璃或者纱窗俯视大片校区,视野里会有葱郁如野的凌乱草坪,鳞次栉比的教学楼群,宏伟庞大的图书馆,异常宽阔的集会广场。
好几次我想尝试着打开窗户伸出头望望外面,探视外面的风景,吸吸新鲜的乡村空气,都被一个固执的舍友拦住,她总是瞪大她那如葡萄大小般的眼睛,像个苦口婆心的大妈普及生活常识说道,“要是被郊外的蚊子咬上一口,便会得一种严重的皮肤病,皮肤青一块紫一块,无论吃什么药,怎么也治不好哦。”
“危言耸听!有那么严重?”我吃惊的问道。
“绝对严重啊,你想想郊区的蚊子,不仅吸食人体上的血,它们还要吸食一些动物,包括田鼠、野兔,甚至蛇,你敢保证那些动物身上没有携带可怕的病毒和严重的传染病吗?”
“啊!何必连蛇都要包括进来。”一位自小惧怕蛇的舍友听到此,还躺在床上都忍不住尖叫了起来。那舍友从前被一条剧毒的蛇咬过,险些丧命。
“可确实就是那样啊。”
因为畏惧蚊虫,大伙儿都不同意我推开窗户。
大家之所以信服她,是因为说这话的舍友父母是在一所巨大的医院里上班,巨大成什么程度,听她描述道,要上此医院看病的人,挂号都得提前半个月,医院里的体检科设备齐全,检查全面,据说病人要做全身检查,都得花上两三天,包括牙齿、头发、指甲在内的数据都可以显示清清楚楚。当然要来就诊的病人如果没有亲人在这家医院上班,要看上病,比得上世间少见的病症还难。
又听她说过,她的祖父、几个叔叔、哥哥都学中医、西医,一家老小都学医,她家是典型的医药世家。
“既然他们都是医生,为什么你不愿意学医?”我们好奇的问道。
“我可不愿意做个医生,一家医生够多了,每天都要讨论那些病人和病痛,那该是多无聊的事情啊。我如果也变成医生,要是那样,每天都不得不看着病人们一张张病态的脸,吃起饭来都没有心情。”她振振有词的回复,“而且与其说医生是救人,不如说是在害人。”
“为何害人?”我们大惑不解。
“世间最残忍、最麻木不仁的莫过于医生,做手术时,他们一点不心疼病人的血肉,只顾想着把病人赶快治好,赚取一笔巨大的手术费。有时候甚至不顾病人死活,反正病人已经签了死亡协议。哪管病人的亲人担忧的死去活来?”她很平静的解释道。
“哎!”
“当然也并不是每个医生都是这样,但是你知道的,不论哪个职业,哪个行业,有极端与自私想法的人都占有一定比例,到处都分好人与坏人,哪儿都有素质高低层次不齐的人,自然医生行业里存在这样想法的人,而且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