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闭着眼坐在宝座上，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终于睁开眼说：“你退下。”他的声音像十冬腊月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和生气。
沐秋水抬起头望向他，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这才连忙跪安退出去，终于长舒一口气。
她抬头看向天空，有鸟群飞过，掠过墙头便再不可见。
真想回到那个世界。
她振作精神回到慈宁宫，去向孙太后复命。一番转述之后她道：“沂王也请奴婢代为转达思念之情。”
孙太后听闻自己的嫡亲孙儿一切安好，不免泪眼婆娑感到非常高兴：“好，好，哀家放心了，贞儿她果然照顾沂王照顾得很好。对了，你说你离开时，还碰巧见到押送弋阳郡王的队伍？”
“是。”
“郡王如今如何？”
“奴婢没有见到他，当时他已经进屋了。”
孙太后叹了口气说：“郡王也是可怜，哀家相信他是平白无故被牵连的，从今往后数十载便要在软禁中度过。”
沐秋水心中的伤感不会比太后更少，只是她不能宣诸于口。在外人面前，她只是在辽王府执行锦衣卫任务的一件工具，没有情感，也决不能有。
太后长吁短叹半日，最后又释然道：“幸而哀家的孙儿尚不至于此，总算还好。”
沐秋水见自己多少能为她做一些事，也觉得有些安慰，不想这时却听孙太后问：“你回来的时候见过皇帝了？”
她一愣，低下头回了一声“是”。
太后意味深长道：“皇帝想必问了你许多。”
她知道太后指的是什么，于是回答：“奴婢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请太后放心。”
孙太后温和地笑着说：“哀家知道，若是你说了什么，此刻皇帝一定会来兴师问罪。”
沐秋水心说，那句话果然颇有玄机。这时又听太后说：“你真是好孩子，哀家还有一件事想你去做。”
“太后请吩咐。”
孙太后无言地看了她片刻，缓缓站起来走近她、将其扶起。
沐秋水不知她为何忽然这样客气，只是见她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想着也许是又是什么“举手之劳”。
孙太后顿了一顿，温言道：“哀家要你去伺候皇帝。”
她迟疑着问：“皇上？皇上那里需要从太后宫中抽调宫女？”
孙太后笑出声，连忙掩起嘴来，笑过一阵后拍拍她的手摇摇头道：“不是那一种，哀家是要你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去服侍皇上，明白吗？”
沐秋水顿时醒悟过来，忽而抽回自己的手倒退一步，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可愿意？”孙太后追问：“你在皇帝身边，将他的一举一动时时告诉哀家，哀家对皇帝也好有个把控。”
沐秋水慌忙道：“宫中九千女婢，太后如何偏偏选中奴婢？”
“自然是哀家信得过你。今日在乾清宫，你很知道分寸，你又有些本事在身，实在是上佳人选。”
沐秋水看向她：“这么说……莫非太后命奴婢转达给沂王的话，完全是一句杜撰的谬语？”
孙太后顿了一下笑道：“你看看，你这孩子又这样聪明，除了你，哀家信不过旁人。”
沐秋水终于顿悟，原来孙太后早有此打算，这一个月留在慈宁宫，不过是对她的一种试探。那句话也确实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为的不过是观察她是否值得信赖。
如果她向皇帝如实招供，太后便会视她为弃子，任由人处置；如果她谨守秘密，便用她实施自己的计划。
从她一开始向司马鞠要自己进宫时，她便存了这样的打算。到头来，她确实真正落入了火坑之中。
她不该是一件物品，怎么任人予取予求送去服侍一个陌生的男人？于是沐秋水连忙跪下来恳切地说：“奴婢姿色浅薄，怕是不入皇上的法眼，还请太后令择他人。”
孙太后笑着说：“何必妄自菲薄，美人不是无暇，而是瑕不掩瑜。”
“宫中佳丽如云，奴婢不过小小蝼蚁，何能和各宫娘娘相比？”
“哀家当然知道，皇帝纵情声色，后宫之中灿如春华、皎若秋月之女如过江之鲫。蒋安从民间替皇帝搜罗来的美女，各个极尽天下之艳以期能取悦皇帝。若说艳丽如霞，李美人和柳婕妤当之无愧，可是若说如流水白梅般脱俗，皇帝身边的女子却是一个也担当不起。”
“奴婢又如何担当得起。”
“你当然担得起。你和后宫的女人很不一样，哀家一见你就知道皇帝必定喜欢。哀家在后宫之中数十年，比你更了解这天下至尊至贵的男人的心思。他身边正缺一缕清香，秋水，你担当得起。”
孙太后的声音渐渐艳丽，然而说着这话，眼里仍旧带着笑看她，脸上露出期许的样子。
沐秋水的心沉到谷底，她大概能明白她扭转不了太后的决定，却仍旧试图改变这一切：“太后厚爱，可是奴婢真的不堪担此大任。”
“你既机灵乖巧，又晓得分寸，除了你，哀家不觉得还有旁人比你更适合。”
“可是太后……”
“你一定很想出宫，”孙太后忽而说：“突然就被带进宫中，想必不想就此老死宫中，还是宫外自由自在的日子好过是吗？可是宫女是不可能出宫的。”
“太后的意思是……”
“男人的心时时变化，皇帝不会永远宠爱一个女人。你好好伺候他，有朝一日得了机会，哀家就会让你出宫。”
沐秋水知道她的意思，所谓“有朝一日”，恐怕就是指她失宠之后。只是到那时她已无利用价值，孙太后未必会履行今日的承诺，到那时谁又会来管她死活？
何况她白白服侍皇帝一晚，谁又能肯定这一晚之后皇帝仍愿意再见她几面？
然而孙太后主意已定，非她之力可以扭转，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在心里哭了出来。
孙太后慈眉善目的外表下，包裹的竟也是一颗心计深沉的心，这四道城墙内的世界令她觉得恶心。
“太后……”
孙太后笑着说：“哀家不想听到不喜欢的话。”
她只好把头深深埋下去，带着决绝的心情道：“奴婢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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