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烨是一大早就被叫出去的。
原先就已经跟他们打了招呼,近期内不要频繁见面,免得被人抓到错处,可他们还是叫了他去。
理由无他。
只一个黎童。
百里烨就不得不去。
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的对话就已经从威胁开始了。
这里不是徐氏酒楼,亦不是闹市,反而是一处极偏僻的巷子,隔壁便是一所见不得光的窑楼,说着是窑楼,其实不过是一栋二层的小楼,装点了几下门面,几个略有些姿色的女子,或站在门口,或站在二楼,虚虚的眼神落在过路人身上,偶有几个被说动了拖进去。
这里不比其他几处花楼,莫说陈设,便是姑娘,都拿不上台面,堪堪维持生计罢了。
百里烨进门的时候,往那边看了一眼,颇有些嫌恶,以往见面,从未在这种地方,看来他们也是被先前柳行那一闹闹得草木皆兵了。
挺好。
知道怕,就好。
“爷可终于来了,二楼雅间,就等您了。”小二肩上搭着毛巾,殷勤地凑了上来。
百里烨瞅了他一眼,这自然不是普通小二,脚下平稳,是个练家子,虽姿态低微,可看着他的眼神之中却全无过多的惧怕,似是看好戏一般。
“爷身边那位护卫呢?怎的也没跟着来?”
那小二在前头引路,一边朝着百里烨身后张望。
“话多,不该你问的别问。”
“是。”
上了二楼,百里烨站在门口好半晌,那跟在身后的小二之前吃了冷眼,此时也到底想起站在眼前这人曾在西麟杀进杀出,并非那些几句话就能吓个魂不附体之徒,如今也不敢多催,只静静地等着。
“开门。”百里烨冷声道。
小二应了声,立刻上门推开雅间的门,里头的人立刻停止交谈,皆朝着门口望来。
百里烨面色不显,视线扫过屋中一干人等,他眯了眯眼,全在这儿了,一个不少,若是他今日准备得当,这里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行事如此不周密,野心就算再大,又能翻得起多少浪花来?
他当初究竟是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被这群人蛊惑行事,走了这大逆不道的路?
“叫本将军来,所为何事?不是先前说了,无甚大事,莫要联系吗?”百里烨才踏进去,那小二就将门合上了,百里烨侧着身子瞥了一眼,并不在意。
一群养尊处优惯了的,多年身手不用,眼底贪婪愈甚,脚下虚浮不堪,百里烨只觉得自己一人也能将这群人都按着打,不足为惧。
他兀自走到桌边,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不由得一哂。
菜没怎么动,酒倒是喝了很多,一个个面色红润,野心比平时还要更显露半分,以往还愿意在他面前装些什么,如今却是一个比一个心思外露。
百里烨心中微动,是什么让他们有了倚仗。
忽而,又觉不安。
好在这回他没让碧雨出现在人前,此番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还能有退路可言。
“将军,夫人可还安好?”其中一人忽而带着笑意开口。
百里烨眼眸一闪,转头看过去,是一名他从前不怎么在意的主事,忘了是哪个部的,但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有些本事和野心的。
只一问,便让百里烨心生警惕。
他一早出来,出来的时候,黎童还在睡,但现在若要问,他便是答不出来了,可再看这些人各个面色显露,黎童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将军府内戒备森严,即便他不在,也如铁桶一般,那就是如他一样,被人骗了出来。
他们如何动作,他都不管,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他捧在心上的人。
“这是要与本将军撕破脸?”
他强忍着心中不安和害怕,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静自持,不为所动,可缩在袖子里的指尖仍不可克制地微颤着。
百里烨知道他们应该还不敢动黎童的性命,但他怕就怕在他们会折磨她。
“我们怎敢呢?只是想请夫人做做客罢了。更何况,欲成大事,当不拘小节,吾等也是怕夫人在此处会扰了将军心思,只是为了帮一帮将军而已。”
百里烨咬着牙,看着那张说话的脸,简直想将那人的嘴撕烂。
冠冕堂皇。
恶心至极。
“而且,大事将至,吾等也是怕夫人会不小心受了伤。”
百里烨深呼吸一口气,坐到了桌边,一手缩成拳藏在袖子里,另一手则拿起了一双筷子,径直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看起来似乎对黎童的去向丝毫不感兴趣,甚至连唇角都微微上扬起来。
“坐下说吧。”
他声调略沉,听上去毫无波澜。
一旁站着的那几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解,唯有一人从始至终都没从凳子上站起来,只眸带深色地看了一眼百里烨,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都坐。
百里烨微微蹙眉,此人他知道,兵部员外郎岳亭。
先前的那些计划中,这人一直不温不火,分外不起眼,话也少,基本没什么大动作,一开始的时候,百里烨也并没有将这人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六品官罢了。
可现在,不得不重视了。
此人明显是这些人当中能拿主意的人。
或许连带走黎童这个法子,也是他出的。
想到此处,百里烨看着岳亭的眼神就有些不善,带着透骨的冷意,丝丝扣扣地盯在岳亭身上。
他多年戎马,刀下斩过无数亡魂,即便先前被人所拿捏,可真要下起狠心来,这里的一众文臣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即便是这心思深沉的岳亭,也一时之间有些面色晦暗。
杀气太胜。
岳亭此时一边胆战心惊得警惕着百里烨会不会突然暴起将他们宰了,一边又在考量着自己如何才能说动他放下戒心,与他们重新计划大事,他甚至还想到了更改利益,百里烨不是有勇无谋之人,若不然,当年西麟太子的人头也不会被他取回,想要他做傀儡,到底还是难了点,是他们之前想当然了。
“将军可放心,夫人很安全,一切都好。”岳亭开了口。
百里烨睨着他,眼神上下扫视,似有轻蔑之意,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冷哼一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区区一员外郎,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岳亭脸色微震,沉了下来。
气氛一时凝滞,在座在站十几个人皆被骇得口不能言,大抵是自从跟百里烨合作以来,他都没有对他们如此疾言厉色过,让他们产生了一种随时可以威胁他的错觉,如今再细想,他们简直是在死亡线边缘疯狂徘徊。
“本将军不管你们是不是真得带走了夫人,倘若要本将军知道她少了一根头发,你们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跑。”
百里烨抿了一口酒,酒杯重重磕在桌面上,也仿佛磕在众人心上。
“既然知道夫人是本将军心中之重,便不该用她来掌握本将军。究竟是什么错觉,让你们真得以为本将军是个好拿捏之人?”百里烨扫过岳亭略有些苍白的面目上,又道:“先皇忌辰一事,本将军早有安排,你们若是等不及,可另行布置。”
“将军所言是真?”
百里烨看了那人一眼:“筹谋多年,你们真当本将军为美色所惑,放弃大业吗?”
见无一人应答,百里烨冷笑一声,骂道:“愚蠢!”
岳亭自方才被百里烨噎了一下之后,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此时见百里烨利用身份反客为主,且多年未用的杀气一直压着众人,不免对身周这些人起了轻蔑之心,果不其然是扶不起来的一滩烂泥,野心有余,实力不足。
其实原本他是想抓漆明彦的,毕竟他是兵部尚书,虽不如百里烨这般握着实权,却也够格在兵事上说话,可惜此人实在太抠,又惧内,朝堂之上态度捉摸不清,岳亭左思右想还是从旁人下了手。
第一个,便是吴梦泉。
可惜,胆子太小,被百里烨一吓就露了马甲,落个惨死。
第二个,便是崔守知。
此人较吴梦泉要胆大心细,野心比他还大,却无奈崔晴晴是他的软肋,他原想将崔晴晴抓来,却被百里烨先一步送走,不知所踪,而后崔守知又不知为何死于马蹄,岳亭眯着眼睛,原先以为是死在小皇帝手里,现在却觉得怕是这位将军早生了弃卒之心。
他想悬崖勒马了。
可开工哪有回头箭,他们付出了这许多,岂能他说停就停?
这帝位,他非是要给他顶上去不可。
“闻将军此言,可是并未有反悔之心?”岳亭话说得直白,眼神漠然,直勾勾看着百里烨。
百里烨垂眸捏着那微凉的酒杯,笑了一下:“你们如今带走了本将军的夫人,本将军无论反不反,不都是你们说了算?”
“将军有心了。”岳亭举杯冲他敬了敬:“只要将军不改心意,咱们还是如往常一般,下官知道将军的人已入翊城,下官也不妨与将军透个底,只要将军一往无前,我等必为将军马首是瞻,宫墙之内的事,将军便不必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