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舆/论包围的百里烨,坐在那里,宛如一棵松柏,任由他狂风暴雨,也是岿然不动。
黎童原本有些焦躁的心,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还没到那个时候。
还没到那个时候。
百里冼终于抬起了头来,手指屈起,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脸上笑着,眉目却很是冰冷。
“今日是朕的生辰宴,尔等在说些什么胡言乱语编排朕的四叔?”
“皇上息怒。”
“息什么怒?”百里冼不怒反笑,随手指了一名官员出来:“刘爱卿,你说说,刚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朕怎么好像听见了四叔有他意?”
“臣……”
不待那倒霉臣子说话,百里冼一手放在那只锦盒上,又道:“这份生辰礼,乃是我四叔和四婶亲手所做,虽说不是上等材料,却是难得的有心,天上地下,唯此一份,你们却道是上不得台面?”
“怎的?在爱卿们眼中,只有那些千金之物才算是上的了台面?”百里冼的手轻轻抚摸过那只锦盒,眼眸深邃,藏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黎童一一将其看在眼里。
“朕倒不知,爱卿们竟是如此爱慕虚荣,践踏人之真心啊!”
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话音一落,齐刷刷就跪了一地,黎童也想跟着一起跪,却被百里烨紧紧抓着,被迫无奈地坐在原地。
百里烨喝下一杯酒,站了起来,冲着百里冼行了一礼。
“皇上能真心喜爱这份生辰礼,是微臣之幸。”
百里冼也冲着他笑:“四叔,终究是朕的四叔。”
两人对视,视线交错之中,黎童隐约看见了电光火石,这皇家亲情,到处都藏着刀光剑影,实在令人害怕。
她又萌生了退意。
现在溜号,还来不来得及?
可她一对上百里烨的视线,就知道自己凉了。
“其实……”百里烨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借着余光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黎童,笑道:“实在是府中羞涩,原本也是想给皇上寻些珍贵之物,可那些物什的花费实在是太大,先前为了赈灾,府中支出已然超额,还有那么多下人得养,实在有些……”
这话说的,还是之前黎童教的呢。
此时某位始作俑者垂着头,大半个身子藏在案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在百里烨的视线中成为年轻皇帝眼中的焦点。
这一场饭吃的黎童身心俱疲。
从宫里出来之后,她就像条翻不过身的咸鱼一样瘫在了里头,百里烨看着直好笑,掀开车帘,让外头舒爽的夜风吹进来,还顺手拿起了那画着仕女图的团扇给黎童扇起风来。
黎童斜了他一眼:“你今天抽什么疯?”
百里烨眉峰一挑:“为夫今日哪里做错了?”
“你今日生气了。”黎童直勾勾地盯着他。
“没有。”
“骗人。”
百里烨轻叹了口气,那种小儿心思怎么能跟她讲?自然是得说没有。
再过几年,他就三十了,前二十几年都没经历过也压根儿没想过的事情,还有那些纷至沓来的复杂情绪,将他砸了个措手不及,他好不容易才整理好了的情绪,总是会被莫名打乱。
今日,还吃起闷醋来,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那你是吃醋了。”
这话说的,像是看穿了他手忙脚乱想要掩盖的心思,百里烨的手心一瞬间出了一片黏腻腻的冷汗。
他蠕动了半晌嘴唇,却忽然听见了细细的笑声,又轻又软。
百里烨抬起头去,就看见那女子明眸皓齿,眼眸如星,原本轻轻浅浅的笑意,在对上他的视线之后,突然开怀大笑了起来。
他陡然间有些恼怒,却又不舍得动手揍她,咬了咬牙,将她一把拽了过来,按在怀里,将她梳得齐整的发髻肆意揉乱,看她在自己怀里拼命挣扎,笑声逐渐变成咒骂声,百里烨忽然就舒服了。
嗯,他们还是这种相处比较适合。
那些个酸酸腻腻藕断丝连的戏码,实在不太适合他,也不太适合她。
“臭东西!狗男人!乱我发型,我咬死你!”黎童张牙舞爪,果真一口咬在百里烨的手臂上,可很快就松开了,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
“啧,夫人原来是属狗的。”百里烨瞥了一眼,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皮糙肉厚的,硌牙。”黎童伸手将散乱下来的长发捋到一边,缠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而后盘在脑后,将摇摇欲坠的簪子拔下来,重新固定了回去。
“你这人,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哪儿能将女子的发弄成这样乱?”黎童又冲着他龇了龇牙。
百里烨没忍住笑了出来:“你这女人也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动不过手就龇牙。”
黎童眯了眯眼,张口就来:“我若不是喜欢你,早给你咬得皮开肉绽了。”
话音甫落,百里烨愣在当场。
“你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黎童气急败坏。
“夫人,再说一句。”百里烨蹭过去,轻声哄她。
那一瞬间,宛如天边烟花全绽,将灰蒙了半辈子的天空炸得绚丽刺眼,心上那根弦被拨弄得不成曲调,那只猫爪子在心尖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挑逗,酸酸涨涨,又乐此不疲。
他思绪纷乱,其余都听不到,只听得她那一句“我若不是喜欢你”。
方才不过一句没过脑的话,黎童本想说是玩笑,可看着百里烨如同一个大男孩似的蹭在自己跟前,那双深邃的眸子此时发着光,眼底全是她的样子,她就一句说辞也编不出来了,只得羞恼着将脸扭向外头。
一到了将军府门口,黎童不管不顾掀开车帘就往下跳,二话不说冲了进去。
在外头赶车的赤衣和碧雨都有些惊讶。
赤衣:“夫人这是躲鬼呢?”
碧雨:“夫人的腿脚还是一如往常的利索。”
而某位鬼男子像是中了大奖,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上下来,又不紧不慢地迈过门槛,直朝着黎童的院子而去。
黎童冲进院子,朝着羽帘就喊:“备水,沐浴!”
羽帘立马转身。
泡在浴桶里的时候,黎童终于舒服地松了口气,百里烨倒是很贴心,这个时候没来捣乱,只是黎童却还是觉得心上沉甸甸的。
刚才在马车上不过脑的说了那一句,她就知道自己可能完蛋了。
随口而出的,大多是真心话。
她的确是喜欢这个男人。
什么时候喜欢的?
不知道啊,大概也是被美色所惑吧?
他那平日里体贴和甜言蜜语,真的挺有用的,作为当事人,她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当初就应该跟他拼死抗争,跟他扯在一起,果然没好事。
其实,倘若他不篡权,按照他待黎童的行为举止,应该也算是个好男人了,起码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既不拈花惹草,又不四处留情,还会主动将那些蝴蝶蜜蜂都冷到一边去。
“啊,可惜了!”黎童将湿了毛巾一把盖在脸上。
“可惜什么?”
那低沉浑厚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吓得黎童一个猛子扎进浴桶里,好半天才敢探出脑袋来,抬眼就看见那讨人厌的男人藏在窗户后头。
黎童怒火中烧,捧起一把水就往窗户上泼了过去,那男人的影子一闪,迅速避开了。
他来了,不多时就得进门。
黎童慌里慌张地随便擦了擦身体,在屏风后头,一边以最快的速度穿衣,一边观察着外头的动静,等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将自己遮住了。
百里烨笑嘻嘻地进门,换来黎童一记眼刀。
“夫人,夫人……”
“夫什么人?吃错药了吗?”
百里烨皮厚耐打似的凑过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为夫沐完浴了。”
黎童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开心的,难不成这人模狗样的还没被人表白过不成?伸手推了他一把,道:“热,别蹭着我。”
岂料百里烨顺势就握住了黎童的手腕,不管不顾地蹭在她颈上,细细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越嗅越觉得好闻,简直想要沉溺其中。
“够了啊,别跟狗似的。”黎童推了推他的脑袋,将窗户推开了些许,让凉风往屋里灌一些。
百里烨充耳不闻,抱着她的腰不撒手。
“有那么开心吗?”黎童气极反笑。
“有的。”他瓮里瓮气地答,像个不经人事的少年人。
黎童站在窗前,任由他抱着,心知这傻孩子大概活这么大,也就他大哥疼着他了,所以他才那么护着他大哥,护着他大哥的东西。
他从不曾说起他的父皇母后,只说起他的大哥是如何的好。
黎童摸了摸他的头,心里没来由得一阵抽痛,他大概真的很需要有人爱他。
皇家亲情,约等于无,那对他来说,必定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不过那回忆里有他大哥,却总归是带一点甜的。
黎童想到此,有那么一瞬间的庆幸,庆幸先皇对他很好,没让他心里积攒下仇恨。
“我困了,别这么抱着了。”黎童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