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份,槐花开,旧城的天地都被映就成了黄绿色,空气的味道变得异常清甜。在这短暂的10-15天的花期里,旧城一片热闹祥和,那些终年躲在实验楼的角落里的孩子,被带到大门口,向那些以献爱心的名义前来观赏槐花的游人招手,孩子们的面色灰白,像旧城里那些老式楼房的墙根的颜色,于是会有不专业的化妆师给他们抹上可爱的腮红。
槐花开的时候,是旧城的孩子们最激动的时候,他们可以在槐花树下,在旧城的各个角落穿梭奔跑,没有太多的规矩,没有实验楼的大人拦住他们给他们做检查。这片旧城的天地,在外人看来,是槐花围成的巨大天池,然而在这些孩子眼里,它太小太小了,被圈禁成一块狭隘的领地。
彭诚宇最讨厌的日子,就是槐花开的日子,人多而嘈杂,开心地和那些志愿者哥哥姐姐们玩游戏的旧城的小伙伴,在他眼里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被人当狗逗着玩。
他喜欢静静地躲在实验楼里,哪儿都不去,实验楼的大人们也找不到他,以为他走丢了,他们会着急地喊:“1324号呢?”听到声音的彭诚宇,把身体蜷得更紧,用手按住胸前的号码牌。
他最怕看到的是旧城外的孩子,两只小手被两只大手包在手里,脸上的笑,甚至是哭,都和旧城里的他,和旧城里的他们不一样。
还有那些孩子的父母,看他和他们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双眼里的悲悯和伪善看不分明。
彭诚宇的生日就在四月份,槐花初开的日子,旧城孩子多,为便于管理,分成了不同的院系,每个院有自己的院长,正儿八经的像一所大学,不过彭诚宇觉得像一所医院,这也很有道理。彭诚宇所在院系的院长也姓彭,他提议在游人最多的时候,给彭诚宇办一场生日会,邀请前来的游客和志愿者参加,可是每到那一天,彭诚宇就不见了。
十岁那年的生日,他依旧趴在实验楼里那间最不常有人的屋子里,地板上都是灰,很久没有人来清扫,他穿着白色的院衫,胸前贴着号码牌,脸上灰蒙蒙的,沾了灰尘。
屋里有一张铁架子支起的床,一块灰攸攸的布遮住了它,彭诚宇撩起它,钻进了床底下,一口呼吸呛进了几口灰,让他直咳嗽,突然门边的声音让他遏住咽喉。
“小刘,孩子都处理好了吗?”
灰色的布摇摇摆摆,彭诚宇发现自己忘了关门,他费劲想伸手扯住闹腾的灰布,从他倾斜着的最接近尘埃的角度,可以看到一双血红的高跟鞋,和一双脏了边角的白球鞋。
“主任,听话的几个已经由院长带到大门口了,几个闹事的,正关在地下室里反省呢。”
“把人数数好了,上次就跑出去了两个,今年这两个要当做重点看管对象。”
“放心吧主任,林子外面已经让人拦了警戒线了。”
“今年我们院里呢,新来了一个小姑娘,十岁左右的,刚来,认生,就不要去大门口了,让她到儿童之家先坐着。”儿童之家,其实相当于医院的心理科,所有有心理问题的孩子聚集在那里,由旧城的工作人员为他们做检查和心理疏导,一般前来旧城的志愿者,多是到儿童之家和孤儿所帮忙。
“好咧,对了主任,那个1324号又不见影子了,要不要找找去。”彭诚宇的心一揪,去够灰布的手停了动作。
“别找了,过了这一天,自个儿就跑出来了,这样的孩子啊,少去管。”彭诚宇心里的大石头“扑通”落了下来。
脚步声远了,彭诚宇的两只脚开始发麻,撑地的手颤巍巍的。
实验楼是旧城最主要的建筑,各个院的孩子的主要活动都集中在这里,八层的大楼,披着蓝玻璃样的外墙。横贯它的墙身,用颜料画了道彩虹,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能看到外面,彭诚宇侧身躺在床底下,他更喜欢听声音,耳朵贴着地板,眼睛闭上,假象被屏蔽在他稚嫩的眼皮外面。
他躲藏的房间,窗户开了一条缝,有风的时候,会悄咪咪地“咯吱咯吱”吵闹,外界的声音,从这个缝隙里钻进来,找到彭诚宇躲藏的地方。
现在所有来旧城“献爱心”的人们,站在实验楼外笑着闹着拍着照,声浪打着旋儿在彭诚宇的耳边绕圈,孩子的笑声,是最刺耳的。实验楼禁止外人出入,是旧城唯一非开放区域,于是这些快乐的声音,就更加地被一层隐形的薄膜弹开了。
一个人躺在床底,时间是静止的,或者是飞速流动的,像地球的自转和公转,让人感觉不到。突然,屋外一阵脚步声,急促的,不慌张的。紧接着,有一阵急嗖嗖的风刮进了床底,彭诚宇感觉到身旁一阵温热,因为害怕,他控制住自己的发抖,死死不把眼睛睁开,耳边的不清楚的欢腾声没有了,酸溜溜的味道爬进鼻子里,安静的床底,轻轻的两道喘息声。
“人呢?人呢!”“噼里啪啦”一串脚步声。
“小姑娘找不见了!就一会儿时间也看不拢!”
“别急了,就在楼里,跑不出去的。”
“你把房间都找找,床底下床底下。”
彭诚宇的汗毛吓得竖起来,旁边的呼吸声依旧淡淡的。很近的脚步声,往门内近了近,又退了出去,有人大声说:“这个区域没有啊!”
那边有个模糊的回声,没听清在说什么,脚步声跑远了,彭诚宇大声呼了口气,他又恼又怕的睁开眼。
他看到了一双他可以永远记得的眼睛,黑乎乎的床底下,它们看着又深又亮,像星空,像宇宙的宝石,这双眼睛一直在不安地眨,仿佛黑夜里的光亮忽闪忽暗,几乎笼罩了整个夜空。
“你、你是谁?”
那双眼睛的主人没有说话,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彭诚宇在心里做了一番斗争,他觉得这是一种擅闯他人领地的行为,但是第一次也许可以被原谅,因为她不知道这是他的地方,并且他也没有能力像四肢着地的动物那样撒泡尿圈出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他准备讲道理。
“你可以不告诉我你是谁,但是这是我的屋子,你进来,应该和我道歉。下次不能了。”
那双眼睛里的光闪烁了一下。“这里不是你的屋子。”
“为什么?”这下彭诚宇有一些生气。
“这是他们的屋子,这是吃人的屋子。”
“不、不可能,你为什么要吓唬人。“虽然这么说,但是彭诚宇的动作出卖了他,他像条灵活的泥鳅,钻出了床底。
那块盖着铁床的布抖动起来,里面的人跟着钻出来,彭诚宇看到一个脸色煞白的女孩,个头似乎高他那么一个小手指。她说:“你觉得不可能,你逃什么?”
“我没有逃,我是想把你引出来。”
女孩没说话,她望着外面,眉头皱起来。彭诚宇看着她的眉头,产生一种想法,想要把它抚平。“你还这么小,就会皱眉头?”
女孩把头转回来看他,说:“难道你不会?”
彭诚宇两颊飞红,用手指指自己的眉心,说:“我不会。”
女孩笑了,她的鼻梁有点下榻,笑起来带点娇憨,“我妈妈喜欢皱眉头,我学她的,你也可以学我。”
彭诚宇立刻升出一股景仰,“那你的妈妈呢,我也可以学你的妈妈。”
话刚说完,女孩的笑垮了,脸上蹭到的灰打下大片的阴影,这让彭诚宇不明所以,于是他先说:“我的妈妈在外面,她说会来接我。”
女孩看了看他,说:“我的妈妈,在另一个世界,她在等我去接她。”
“那你会去吗?”彭诚宇睁大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等我的妈妈,等了很久。”
“我当然会。”女孩的声音变得有点冲,她恼火的,烦躁的向外看看,又看看地面。
彭诚宇仿佛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太对劲的地方,于是他故意用很伤心的眼神看她,他觉得这样可以让女孩感觉到他在为她伤心。
走廊外又有声音,但是听着很远,不过仍然把彭诚宇吓了一跳。女孩没有动,她的神情淡淡的,忧郁的。“你听到声音了吗?”她问。
“听到了,你也听到了吗?”彭诚宇回答。
“那,你听到哭声了吗?”
彭诚宇噎了一下,为了证明他听到了,他仔细地把耳朵向门外凑,果然,有“嘤嘤嘤”的声音,是孩子的隐忍的啜泣。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了不起的炫耀的资本。“这是在给大家做检查,打营养针,这样我们才能健康又聪明。”他仰起头说,并注意着女孩的表情。然而,她却像看一个可怜的怪物一般看着他。
“我都看见了,躺在白色的大床上,戴着帽子,插着管子。”
彭诚宇搔搔头,无辜脸:“那是生病了,做手术了。”
“你做过?”
“每个人都做过。”
“不,”女孩指他的衣服,“被编号的人,才会做这个。”
“不,那是生病了。”彭诚宇希望她知道自己比她有经验。
“你就像一只小白鼠,”女孩怜悯一般地看他,这让他不舒服,“我的爸爸做实验时,用的小白鼠。它们被用来证明我爸爸的猜想,通过伤害它们。”彭诚宇摇头,他听不懂,他想转移话题,以此让她忘掉那个哭声。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彭诚宇。”
女孩没看他,“不,你是1324号。”她说。
彭诚宇受惊一般地捂住号码牌,更加伤心地看着她,然后去看她的胸前,没有号码牌,现在他是真的伤心了。“那你呢?”他赌气问。
“我叫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