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死人身子这件事,小丁还是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姬情走了上去,用剑锋划开了赵不三的衣服,剥了下来。
衣服里面裹着两个皮袋子,可以充气的那种。就是它们将那件衣服撑得鼓鼓的,如今已经瘪了。
姬情将那皮袋子扔到地上,拿起那件衣服,轻轻抖了一抖,一块细小的竹片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姬情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
“武当张天寿”。
姬情面色大变。
“这人并非赵不三……是武当弟子所扮?”
尉迟老爷子叹道:“早在今春名花剑会以前,武当就成了笑青锋的附庸,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小丁颤声道:“你是从哪里发现了破绽?”
“从他看苏娘的眼神。”尉迟老爷子笑道,“他极想让我们以为他是个好色之徒,可惜,比起这位名动京华的美人,他似乎对我们谈论的事更有兴趣。”
姬情却陷入了混乱。
在他的剑下曾经死过很多人。有杀人放火的大盗,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流氓。
杀人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早已不算什么。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和一个武当的弟子的死扯上关系!
如果他知道此人是武当弟子所扮,他就算再愤怒,也不会动手——有谁会为一时的气愤,去得罪江湖中最有名望的门派之一?
这件事若是宣扬出去,得罪了武当派的百剑山房姬家,将会陷入怎样万劫不复的田地!
尉迟老爷子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姬情的肩。姬情竟不禁打了个颤。
“百剑山房既然打算对抗笑青锋,杀掉个把武当弟子,又有何惧?”
姬情没有回答。
他僵硬地在凳子上坐下,面对着桌上的酒菜,他突然有了想要呕吐的冲动。
他吐在了那盘赵不三吃过的牛肚里,脏了桌子,也脏了他的一身白衣。
尉迟老爷子拉开门喊龟公进来。龟公弓着身子走进来,却好像没看见地上的死人,手中端着两条冒着热汽的手巾。
尉迟老爷子拿了一条手巾,擦净了自己手上的鲜血,让龟公把另一条递到了姬情的面前。
姬情沉默着接过了,用它擦自己的脸。
那条温热的手巾刚捂上脸,他的后心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冰凉。
拿开手巾,他看见自己的胸前多出了一段匕首的锋刃!
尉迟老爷子站在他的对面,微笑地看着他身后。
“韩让,做得不错。”
——韩让!
原来韩让的确早已来了!
原来尉迟老爷子也知道他没有死!
但是,为什么他杀的人是我呢?
姬情盯着尉迟老爷子的脸,转眼间就明白了一切。
可是即便弄明白了,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杀手的匕首永远淬过剧毒。现在那毒药正从他身体的深处折磨着他,扭曲了他的脸。
他想转过头,看一看那杀手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眼!
但杀手仿佛察觉了他的念头,猛地拔出了那把匕首,也拔出了他的生命。
姬情面朝下,倒在了桌上他那片他吐出的秽物里。
在他的正后方,杀手韩让,穿着一身杂役的打扮,悄无声息地站着。
“是你!”
苏娘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就是刚才那个倒茶、端酒、送手巾的龟公,也是之前潜入苏娘卧房的那个灰衣人。
这种地方的客人,通常都不会留意龟公的长相。扮成龟公无疑是个好选择。
而这人的隐藏与伪装亦是绝妙,苏娘不是客人,也是刚刚才注意到他。
她这才想起来,他刚才服侍的时候,头比别人压得更低,话也不太多。
韩让没有理会苏娘。
他将那把染血匕首重新藏了起来,默默地站在原地。就仿佛他们从未见过一般。
“我们……不是来对付笑青锋的么?为何……为何……”
小丁好像回过了神来,声音颤抖地问向尉迟老爷子。
尉迟老爷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小丁,慢慢道:“对付笑青锋?为什么?白马寺一会过后,笑青锋早已是武林共主了!”
小丁喃喃道:“原来你才是奸细……这韩让也是你的人……”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不怕萧洛华么?她马上就来了!”
“萧洛华不会来。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她一手计划。”
停了停,尉迟老爷子接着道:“你们接到的信,上面写着这次会面的时间、地点、理由,还有那只黑马,对么?”
他虽然问的是“你们”,但赵不三和姬情早已不能回答他。
只有小丁迟疑了一下,点了一下头。韩让却没有动。
尉迟老爷子道:“我收到的那封信,比你们每个人收到的都要长。信上详细地写好了我每一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怎样引得姬、赵二人相争,再怎样除掉姬情。韩让也是她为我找来的。信上说,她的孩子根本不会来这里。她的目的只是想诱出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送他们上西天。”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姬情的尸体,冷笑了一声:“不想成为第二个空心岛?剑铸得再好,也不及空心岛机关的十分之一。只凭这点本事,也想对抗笑青锋么?”
小丁想了想,道:“不对。”
尉迟老爷子道:“怎么不对?”
小丁道:“你既然与笑青锋一伙,为何还要杀他的探子?”
她指着倒在地上的赵不三。
尉迟老爷子道:“你还以为他是笑青锋的探子?”
小丁呆立半晌,突然“啊”了一声,面如纸白。
尉迟老爷子笑了起来:“一个奸细,把写着自己真名实姓的东西搁在身上,他是不是傻子?”
苏娘忽然想起来了,尉迟老爷子给赵不三倒酒的时候,曾经悄悄拍了拍他的肩。
当时她就觉得那竹片有些古怪。现在看来,果然是尉迟老爷子趁那时候悄悄放在赵不三身上的。而提议搜赵不三身的人,也是尉迟老爷子。无疑是为了让姬情亲自发现那块竹片,扰乱他的心神,方便韩让下手。
“可是,你刚刚还说,他看女人的眼神……他还带着那改装的皮袋子……”
“这就是他的秘密。”尉迟老爷子忽然不笑了,“其实他生下来就是个残废。”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皮袋子,“这种东西,也是他用来充充门面,掩饰他那孱弱的身子。”
小丁仿佛还不太相信。
苏娘淡淡和小丁道:“这不是什么怪事。宫里的公公们,也常到我这里来的。”
尉迟老爷子笑道:“听说苏姑娘见多识广,至今却依然是完璧之身,看来苏妈妈在挑选客人上,总是特别的花心思。可惜,却因此误了你一生。”
苏娘只是淡淡一笑。
因为事实是,苏楼的女子,是北里中有名“好看不好吃”。
不好吃,并不是不能吃。苏楼的女子可以选择她们侍奉的人,只有苏娘不能。
因为她是苏娘。她的身子就是苏楼的脸面。但这对她自己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
如果她可以选择,她早就希望被人拥在怀中。
比如,那个红衣的少年……
小丁颤声道:“你……你要杀了她?你也要杀了我么?”
尉迟老爷子道:“我不会杀你。萧洛华在信中吩咐了,如果来的不是峨眉掌门,便没有动手的必要。——你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苏娘叹了一声,道:“看来我今天要死了。”
尉迟老爷子道:“从你走进这屋子的时候起,你就注定要死了。”他停了停,又叹道:“我厌恶杀人。但我若不杀你……”
苏娘道:“死的人会是你。”
尉迟老爷子道:“这是萧洛华安排下的。你若恨,便恨她吧。”
苏娘的眼睛闪了闪,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也被她骗了?”
尉迟老爷子眉毛一皱。
苏娘道:“她故意告诉你和别人不一样的事,就是为了换取你的信任。她说你们等不到任何人,事实上萧凤鸣很可能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而她又对萧凤鸣说了什么?你仔细想想,你除了能帮她杀掉其余三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尉迟老爷子的脸色慢慢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这只是你信口开河。”尉迟老爷子道,“她信任我,非常信任……”
苏娘微微一笑,道:“其实在你们来之前,我才刚刚和萧凤鸣见过面。她说,她对你的印象,并不是那么好……”
这显然是苏娘的信口胡说的谎话。却不料尉迟老爷子因此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初萧易寒在扬州一品楼寄拍那件假机关“九重楼”的时候,尉迟老爷子信以为真,有意在一品楼安插下不少神拳门人手,心想若是无力买下,就仗着人多势众,强抢过来。苏娘不是江湖人,没听说过这段故事,更想不到尉迟老爷子正是因此寝食难安,所以才一收到信,就乖乖遵从,绝不反抗。
尉迟老爷子大声道:“她如今在何处!”
苏娘道:“她听说晚上我这里有客,就悄悄地走了出去。也许现在,就在窗外听你们说话吧——刚才你不是也听到了人的动静么?”她微微一笑,“现在,你还打算让我死在这里么?”
她说完这番话,屋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一切只剩下四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苏娘心中有些喜悦:她这番话看来正在发生作用。
但为何连韩让的呼吸也变得急促、浊重起来?
就在这时,尉迟老爷子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一开始是轻笑,后来就变成了干笑。
苏娘开始有一点不安,但她并未因此却步,而是依旧坐在凳子上,警惕地观察着尉迟老爷子。
尉迟老爷子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想到刚才隔壁屋里的动静,所以才这么说,让我以为萧凤鸣就在那里偷听。”
苏娘的心一沉。
尉迟老爷子道:“可惜你又错了。——说有人偷听的人也是我,而那,也是照着萧洛华信上的嘱咐做的。苏姑娘,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忽然,他又是一笑:“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听说萧洛华已经给了足够多的钱,足够买下这屋里所有的东西,包括你。所以不管你怎么叫,也不会有人上来看你一眼的。”
尉迟老爷子轻轻捏着自己手指的骨节,捏出了清脆的咔蹦声,然后将那几个铁指套依次戴了上去,活动了一下手指。
苏娘离开了凳子,一步步往门口退去。
尉迟老爷子也一步步走过去。
小丁发出了一声惊惶的尖叫。
就在这时,屋里唯一一盏玻璃灯突然熄灭了,室内陷入了一片漆黑。
其实这个晚上的月色不错,屋里本不该这样黑的。但因为那盏玻璃灯实在太亮,突然熄灭了,人眼无法适应这黑暗,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几乎同时,地板上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双脚,但又分不清有几双。然后就有拳击、刀刺的声音。
“你……你竟然!……是谁、买通了你?”
尉迟老爷子的声音断断续续起来。
铅一样的月色,照着他扭曲的脸,也照亮了他胸口的匕首。
韩让却背对着月光,只能看见一个灰黑的身影。
他只说了三个字。
“秋月寒。”
他的声音,也像他的背影一样,染上了是低哑的灰黑色。
尉迟老爷子的呼吸骤然凝滞了。
“是她……原来是她!”
匕首抽出。血被铅色的月光照着,也变成了铅色的雾。
小丁又一次尖叫起来。
“别叫了。”低哑的男声里带了点厌烦。
小丁立刻收了声。
火折子一亮,点亮了屋里唯一的一盏灯,也照亮了韩让的脸。
那张脸看上去疲惫而憔悴。
“那个女人呢?”
他指的是苏娘。
房间里已经没了苏娘的身影。
小丁道:“她跑了。”
说完,就仔细观察着韩让的脸。
韩让却什么也没有表示。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好像在听外面的动静,也好像没在听。
小丁道:“你如果现在去追,或许还追得上。”
她刚说完这句,陡然感受到了韩让的杀气。
她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这是她自来到这里以来,第一次说错话。
韩让盯着她,道:“你比她更危险。”
他的匕首还染着血,握在手中,一直没有收起来。
“所以你要先杀我?”
“对。”
听了这个回答,小丁竟然笑了。
那笑容里再也找不到一丝羞涩与单纯,反而像是因为某种危险的刺激变得兴奋起来。
也许还有一丝恶毒。
“你是从哪里发现了破绽?”
一模一样的问话,她之前曾经问过尉迟老爷子,那时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现在不但没有颤抖,反而很平静,很愉快。像是在观赏着恶作剧过后的余兴节目。
韩让道:“从接到那封信开始。——那些信,虽然署名是萧洛华,其实是出自你的手笔吧。尉迟老爷子的那一封也是。”
“你认得萧洛华的笔迹?”
“我不认得。但不管是谁,定下了这样大费周章的计划,一定会亲自来到这里,看看事情办得如何。如有万一,还可随机应变,蒙混过去。——所以写信的人,一定在今夜你们几人中间。能写出这样信的人,一定不会死得太快。那么不是你,就是我。而我知道我不是。”
小丁眨眨眼道:“为什么不是苏娘?”
韩让冷冷道:“在苏楼里,她找不到这样差的纸墨。”
“看来你早已翻过她的抽屉。”
“对。”
小丁又笑了,笑得像一串银铃,笑得眼睛发亮。
然后她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那几封信写得很不错呢。”
“你写得确实不错,演技更好。”韩让道,“只是你犯了一个错。”
“什么错?”
“你在信上说,如果来的人不是峨眉掌门,那么便不必取她的性命——但是杀手韩让,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见过他长相的人。”
说到后一句,韩让的声音越发低沉。
小丁叹道:“原来我是在这里暴露的——现在的杀手,也太不听话了。”
韩让不说话。
“你明知是我布的局,那你为何还要来?”小丁忽然眯起了眼睛。
韩让还是没有回答。他变得越发沉默。
小丁瞥一眼尉迟老爷子的尸体,轻轻笑道:“他恐怕到死都以为,是那个叫秋月寒的人雇你杀了他。我却知道他错了。”小丁凝视着韩让的眼睛,“因为秋月寒早已死了!”
韩让的手里还握着匕首,淬了剧毒的匕首。
但他的匕首是否还能刺得出去?
“秋月寒,峨眉派女弟子,十二岁入山门,十四岁因病夭折,”她淡淡一笑,道,“这只是峨眉派的说辞。其实她并没有死——她只是遭遇强暴,未婚先孕,师门不为她报仇,反引以为耻,秘密将她逐下山去。”
韩让没有回答。
但他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离开峨眉派后,秋月寒四处颠沛流离。孩子也没来得及做掉,就这样在她肚子里越长越大。最后,在长安近郊一处破烂的民房里,她生下了那个孩子,却因此患病。临死之前,她把对那个罪人的仇恨,全都告诉了那个孩子。孩子失去亲人,一无所有,为了谋生,最终长成了一个杀手。”
韩让动容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小丁怔了一怔,忽然凄然笑道,“因为我和秋月寒一样,和她的孩子也一样……我是夜游宫出身的孤女,十二岁起,被送进峨眉派,刺探他们的秘密——这些门派的秘密,和他们的冷酷无情,我再清楚不过。”
停了停,小丁看着韩让,幽幽叹道:“密探,杀手,都很少有人能做到四十岁。死得快,老得更快。”她的唇边勾起一丝沧桑的笑容,“我是不是也已经老了?”
韩让没有回答,默默看着小丁。
那也许是同情的眼神,也许不是。
小丁的眼睛闪了闪,道:“如果你想知道夜游宫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就问吧。”
韩让道:“不想。”
小丁叹道:“我已看过了你的样子,所以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只是杀我之前,能否陪我再喝上一杯?”
没等韩让点头,小丁就拿起了桌上那壶西域葡萄酒,缓慢而小心地倒了两杯。
酒香再浓,也遮不过屋里浓重的血腥。
晶莹的眼泪沿着粉嫩的脸颊滑下,不是春天,却似是桃花含着春雨。
韩让看了看那两杯酒,又看了看小丁的脸,突然扳住了她的下巴,往她唇上吻了过去。
这亲吻本来就霸道而蛮横,更何况韩让的脸上还带有胡茬。小丁挣扎了两下,之后就闭上了眼睛,一边回应他的亲吻,一边默默咽下喉咙里倒流的泪水。
不知吻了多久,小丁的手臂渐渐绕上了韩让的脖子,韩让却突然将她一把推开。
“我……不能……”
他的呼吸已乱了。
小丁低头道:“我知道……我们喝酒吧。”
韩让点了一下头。
他们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同时仰起了脖子,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的时候,韩让还是面无表情。
小丁却笑了。
那笑容得意又阴毒。
可是没过多久,面孔就突然扭曲。
她的手指肌肉紧绷,有如鸡爪,竭力想伸到嘴里,却似乎因为肌肉绷得太紧的缘故,已无法自由地控制了。
“这是,这是……”
韩让道:“刚才我吻你的时候,就掉换了两只杯子。”
小丁挣扎了许久,终于能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抠挖起来。
但是她这一夜什么东西都没吃,所以也吐不出什么来。
韩让冷冷道:“你知晓我的身世,才有意让我配合那个人行动。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来,也一定会额外取走他的命。只要我报仇之后,情绪冲动,你就有可乘之机了。”
“又被你……看破了……很好,很好……”小丁的两眼圆瞪,仿佛要凸出来,突然一声尖笑,道,“杀掉亲生父亲的感觉,怎么样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扑通一声,从凳子上跌落在地。
韩让的呼吸微微一顿,袖起匕首,霍然起身。
他在这里耽搁太久了,这并非他的风格。这也许因为他虽然习惯了杀人,但报仇却是头一次。
杀人过后他感受到的是深深的厌恶,但是不管那厌恶有多深,十天之后都会完全退去。
但报仇带给他的,却是一瞬间的痛快,和与之不相称的,近乎永恒的空虚与麻木。
于是他什么都没多想,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眼前是窗。
虽然不是他最初进来的那一扇,却和那扇一样宽,一样高,只要轻轻一跃,他便可以和来时一样轻松离开。
窗外的天空,月亮还挂在那里,满月。
“好想一直看着这样的月亮啊。”
心里的空虚,仿佛一瞬间都被月光填满。
但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这样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两眼依旧望着这月亮,他慢慢地躺了下去,好像很累了,只想躺下来赏一赏这月色。
在他身后,女人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而他已再也不能动。
小丁。
小丁亭亭地站在他身后,晃着手里黄铜铸的机关针筒,笑道:
“原来这东西这样好用。那老不死得方才说得有道理对,这世上既然有了机关,铸剑的技术再好,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说完,慢慢在韩让身边蹲了下去。
“平时下手之后,总会仔细观察对手的死活,报仇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呢?”
她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用手分开韩让的眼睑。
这个问题,她已得不到答案——那瞳孔已散开了。
“虽说你不该背对着我。不过,即便你走近来看我,你的匕首到底能不能比它更快?”
她说完,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叹了一口气,坐到桌边,晃了晃酒壶,为自己又倒了一杯。
“这么好的酒,下了毒进去,就真的可惜了。”
她将酒端到了唇边,却又没有急着饮。
“不过,就算没有毒,只有一个人饮,岂不是也很可惜?”
说了这一句,她就拿起酒壶站了起来,迈着轻盈的步伐,往苏娘的卧房中走去。
卧房静悄悄的,没有点灯,只有很美的月色。
“苏姑娘,快出来,陪我喝上两杯,好不好?”
她大声喊着。
没有人回应。
“韩让熄灯的时候,我就在门口的方向。我知道你逃不出去,你就在这间屋子里。出——来——吧——”
她这样高声说着,拿着酒壶,在屋子里晃荡着,寻找着,一会儿扫扫床下,一会儿翻翻箱子,还把妆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简直是有意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动静越大,她笑得越开心。
因为她早就知道,苏娘不会在这些地方。
屋子最醒目的地方摆着一只花梨的大衣柜。
在刚才那一瞬的黑暗中,苏娘最容易想到的藏身之处,只能是这里。
这些动静,和方才她那些自言自语的话,都是说给柜子里的苏娘听的。
只要想到苏娘听到这些声音瑟瑟发抖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感到兴奋。
时候差不多了。
她走到了雕花的衣柜面前,有意停了一阵,然后一边笑,一边打开了衣柜。
苏娘果然缩在那里面,两手握着烛台,颤抖着指向小丁。
但她的身体已因为惊吓而瘫软,没有了任何将它刺出的力气。
小丁笑得更开怀了。
“原来你躲在这里,让我找得好苦哟。”
说话的功夫,她已封住了她周身的穴道,然后没费什么劲儿,就将她手里的烛台拿了过来,往地下一丢。
烛台摔在地上的时候,苏娘颤了一下。
小丁的眼睛更亮了。
她右手里还拿着那只酒壶,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左手抚弄着眼前人的嘴唇,用指尖将那珍珠般的牙齿轻轻顶开,右手却强行将酒壶的壶嘴伸进了齿间,慢慢倾斜。
酒浆从苏娘的唇齿间溢了出来,沾污了衣衫。苏娘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小丁的脸看,一刻也不移转。
只要稍微的偏转,就会让她之前因为惊恐而盈满眼眶的泪水滚落下来。
她不想让这个恶毒的女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她不明白:这个女人,看上去年龄比她还小一些,为何心机竟会这样深沉,这样狠毒?
小丁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就是这个眼神。——刚才你看尉迟老爷子也是这个眼神。我一看见这眼神,心里就想,为什么我不是夜游宫里的人呢。”她附在苏娘的耳边,语调暧昧地说,“听说在那个地方,就算是两个女人,也……”
小丁只把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说,嘴角带着微笑,观察着苏娘眼神的变化。
苏娘的眼神果然变了,混杂着震惊,迷惑和恐惧,浑似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
“咦,难道你居然相信我是夜游宫的人?”小丁故意惊诧地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笑道,“我当然不是啦。那只是以防万一的谎话。若是那机关针筒没能杀得了韩让,让他跑了,他也只会以为是夜游宫暗算了他,而不是我们峨眉派。”
苏娘颤声道:“峨眉派……怎会做出这种事……”
小丁笑道:“夜游宫可以做,峨眉派为什么不能做,真有意思。我的小心肝呀,我把这样大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打算怎样报答我?”
见苏娘一声不响,小丁的唇边升起一丝坏笑,伸手就拔下了她头上的碧玉簪,用簪尖儿挑起了她的下巴,道:
“不管怎么报答,最好快些。——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她不会死的。要死的人是你。”
一个冷淡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
小丁一回头,窗前的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就坐在窗口。既不高大,也不魁梧。反而有点瘦。
即使隔着屏风,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憔悴与寂寞。
但就是这样一个瘦小的人影,却让小丁花容失色了,因为在屏风的缝隙间,她看到了这人身上衣服的颜色。
一种明艳鲜亮的红。
武林中每一代都有那么几个爱着红衣的人。
但是此时此刻,小丁心中想的只有一个。
萧凤鸣!
她是早就来了,还是刚刚才到?
她出现在这里,仅仅是巧合,还是这次行动已经败露?
就在刚才,苏娘还说过,她曾经和萧凤鸣见过面。
难道那并不是谎话,而是真的?
小丁忍不住回过头看向苏娘。苏娘低垂了眼帘,泪珠儿一滴滴的往下掉落。
——她显然也知道了来者是谁。也许她缩在衣柜里的这段时候,就一直在祈祷着这个人的出现。
小丁忽然笑了。
“就算你能杀得了我,也已经迟了。我就在这女人的旁边,你却隔了一张屏风。我只要动一动手指,这个女人就会死。而你就算能杀得了我,也只能替这个女人收尸。”
她手中的碧玉簪,依然挑着苏娘的下巴。
“你可以试试。”
那声音竟似丝毫不在乎苏娘的死活,而且仿佛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在乎的事。
但世间除了暗器通神的萧凤鸣之外,还有谁能说出这样的话?
小丁沉默片刻,忽然向那屏风道:“我有一个问题。”
屏风那边低低地“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小丁笑了一笑,高声道:“萧公子炸死别人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据她所知,萧凤鸣虽然号称机关天才,暗器王者,却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一次也没有。
但是在前日绿柳庄的事件中,却有人被当场炸死,还有几人身受重伤。
不管是谁,第一次杀人之后,心情都不会好过的。尤其是杀人并非出自本心的时候。
屏风那边果然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小丁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她知道不论武功,还是计谋,她都绝对胜不了萧凤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这个人的弱点,折磨她的心。
这当然并无什么大用,但只要能够在死前让这个人心痛一下,她也就满足了。
“并不是谁都能让曾经名满天下的公子心痛的。”
“从今以后,每当你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事,也一定会跟着想起我来。这样我即便死在你手上,赢的人还是我,不是你。”
心里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死了。
“——你以为我会杀你?”
听见这句话,小丁一怔。
“不管我杀你与否,你死已是定局。没能把看见这事的人悉数灭口,你上头的人岂会轻易饶你?”
停了停,那人又道:“我杀,还是让别人去杀?——能让别人替我代劳的事,我当然懒得去做。”
语调中仿佛有些笑意。
小丁的脸色更加苍白。
她不禁想象了一下自己将来的命运……
“我……我宁可选择死在你手上!”
“你没得选。”
这绝情又简洁的回答,让小丁的身子不禁抽动了一下。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你手中的东西,走出去。——如果你真的够本事,就离开这里,活下去。”
屏风那边的声音,显然是听上去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
但其中却藏着一股威严,让人不得不服从她的命令。
那“活下去”三个字中,还有一点恳切,一点温柔。
那是让人根本无法拒绝的温柔。
小丁握着玉簪的手慢慢颤抖,最后一咬牙,将那玉簪插在了苏娘的襕裙里,转身走了出去。
临出门时,她又回头道了一句:“你今日放了我,他日后悔,不要怪我!”
屏风那边依旧没有回答。小丁恨恨转身,跑了出去。
苏娘还在衣柜中。
小丁跑出去很久,那红衣的少年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这间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只是多了四具尸体,碎了一扇门。
少年慢慢走到她面前,皱了一下眉,然后解开了她身上的穴道,轻轻道:“你不用怕。她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苏娘就势投向那少年的怀中。
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不重要了,她渴望一个拥抱,可以让她大哭一场,庆幸自己还活着的拥抱。
但她刚扑过去,那少年就往后踉跄了一步,仿佛将要站立不稳。
苏娘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抓在了肩头先前的伤口上。她抬头看那少年的脸,那张脸本来就很白皙,此时更是几无一点血色。
这个人的伤,远比她想象的要重。没有和小丁动手,也是因为凭着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可能胜。
那些吓退小丁的话,竟全部都是虚张声势出来的。
“萧……”
苏娘只说了一个姓,便犹豫了。
她不知自己该叫她萧公子,还是萧姑娘。
萧凤鸣的身体当然是个女人。
但她女扮男装了这么多年,会不会希望别人把她当成男人看待呢?
不管怎么说,苏娘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个人选择哪一种称谓,她都愿意这样称呼这个人,绝不会有一丝犹疑。
这时,红衣的少年嘴角勾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我不是萧凤鸣。”她说,“你认错人了。”
“你不是?”
苏娘不能相信。
是她羞于承认自己的名字?
还是因为她正遭遇着那个笑青锋的追捕,不便透露身份?
“如果你怀疑我的真心,觉得我会出卖你……”
“我真的不是。”
红衣的少年说完这一句,就离开了她的身体,仿佛不喜欢这样的身体接触。
苏娘顿时心如死灰。
“至少让我知道你是谁吧。”
红衣的少年道:“我姓沈……我叫沈青青。”
沈青青!
苏娘的眼睛不自觉睁大了。
“这个人,就是刚才被姬情视为敌手,在洛阳的什么剑会上,拔得头筹的那个?”
“早听说她是个女子,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
“那么她应该早已名满天下,为什么会流浪?为什么没有剑?”
“更重要的……她为什么要打扮成萧凤鸣的样子?”
数不清的问题冲击着苏娘的心,却不知该不该问,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
她居然就这样呆住了,直到她发觉沈青青的嘴张了张,好像说了什么,才回过神来。
“什么?”她问。
“绿柳庄在哪里?”沈青青又问了一遍。
苏娘还不太明白。
“罢了,我去问别人。”
那少年爬出了窗子,转眼便不见了。
苏娘急忙跑到窗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没有回答。
望着逐渐发白的天际,苏娘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绿柳庄……萧凤鸣不就是从那个地方逃走的么?”
她隐隐发觉,这个沈青青和萧凤鸣之间,仿佛有一种很深的羁绊。
这种羁绊,她永远得不到,也永远理解不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能了!
永远也不能了!
她坐在镜前,看着自己被泪水弄花的滑稽妆容,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也变成了哭腔。
“……是谁!”
镜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妇人的影像,就立在苏娘的身后。
这位妇人,就是苏娘神通广大的养母,她唯一的依靠,苏妈妈。
这些年来,苏妈妈的髻上总带着过于璀璨的珠宝,好让人无心留意她的年纪;脸上也总是盖着厚厚一层脂粉,好提醒她收起激动的表情,免得露出皱纹。
但现在,那些珠宝正一齐微微颤动着,眼角眉梢也多出了愤怒和懊悔。
因为她已看到了茶室中的景象,也看到了这屋中的狼藉。
她恨那个太爱钱的自己,更恨那些不懂规矩的江湖人!
“是谁!”
苏妈妈又高声问了一遍。
望着镜中苏妈妈的目光,苏娘的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沈青青……”她回过头,两眼含泪道,“是沈青青!”
苏妈妈脸色一变,霍然转身,登登登走了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房门之外,本来在大门口迎客的哑巴正垂手候着,背弯得像只虾。
“那些人的相貌,你都记得?”
哑巴点了点头。
“苏娘的话,你也听清楚了?”
哑巴又点了点头。
“全都禀告给宫主,不要遗漏一个细节。”苏妈妈冷冷道,“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