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鲜红。一捻红手上的剑也鲜红。
那把剑上是不是有血?
血是不是已经冷了?
萧凤鸣站了起来!
从没有人见过她这样快起身——也许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快过。
但她并没再往前走,就这样站在那里,凝视着一捻红身后的月亮门,仿佛已忘了该怎么走过去。
这短短的距离,竟似生与死的界限……
飞罡子堆上笑容,向一捻红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若断鹄落在姑娘手中再好不过,只怕姑娘……”
一捻红道:“你若以为胜的是我,你就错了。”
她的语调比起之前,少了一些柔媚,多了一些不耐烦。
但在萧凤鸣的耳里,这就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一捻红也看见了萧凤鸣。
她把手里的剑插在地上,左手伸进右袖,摸索了一阵,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眼光里取出了自己的右手。
“我不要了,还给你。”
她把那只义手朝萧凤鸣抛了出去。
在它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时,每个人的眼睛都跟着这只义手在动,直到它已稳稳落在萧凤鸣的手中,人们还是盯着它,仿佛要将它印在眼睛里。
因为这也许就是他们一生中唯一一次能看清这样东西的机会了!
——这就是一捻红一跃成为江湖暗器排名第五的秘密?
——这就是巧夺天工、杀人无形的空心岛机关?
萧凤鸣看了看那只手,又看了看一捻红。
她知道自己需要向一捻红道个歉。
她早就知道,夜游宫的剑法,是一捻红用得最好,却也最痛恨的剑法。
执意不修牡丹镖,说是为了让一捻红不再杀人,结果却非但没有阻止杀戮,更让一捻红想起了那段最痛苦的记忆。在这里的每一场胜利,都只不过是在为她最痛恨的夜游宫增添荣光。即使胜了每一场,杀了每一个“该死的人”,脸上也只能带着在夜游宫修练出的,虚假的媚笑。
最后得到解脱的,只有萧凤鸣自己一人而已。
——她必须为自己的自私道歉。
她的嘴唇刚刚一动,一捻红忽然说:“若是道歉的话,还是收起来吧。”
萧凤鸣这才注意到一捻红脸上的神采已经变了。
不再是媚笑,而是幸福满足的女子脸上都会有的,平和的微笑。
那种笑容,足以让每个人想起一生中静好的瞬间。斜阳在天,好花在鬓,知己在旁。
一捻红道:“就在刚才,她和我说了一句很好笑的话。”
萧凤鸣知道,“她”指的就是沈青青。
“她说:‘你不要和我拼命,因为我也没打算使出全力的。’你说,两个人决战,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是很好笑?”
说笑话的时候是不能笑的,一捻红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萧凤鸣心里也在笑——这确实是沈青青的风格。
“我说:‘与人证剑,就要有以身殉剑的觉悟,天下的剑者都懂,你师父难道没教你么?’她说:‘师父都拼命去了,徒弟再不惜命,就要灭门啦。’这样的歪理,亏她能讲得出。”
讲到这里,一捻红忽然不笑了,道:“但我因为她这些歪理,想通了一件事。”
萧凤鸣耐心听着。
“师父拼命是一剑,徒弟惜命也是一剑。一样剑法,本就可以用出不同的心境,那我又何必执着于往日的恩怨,故意荒废剑艺呢。所以……我已不再需要你这件东西了。”
少了一件东西,也就少了一件牵挂。
萧凤鸣道:“我可以把牡丹镖拆下,只为你修这只手。”
一捻红微笑道:“我说过,已经不再需要它。牡丹镖,这只手,都不需要了。”
但是若有了它,你至少可以过得方便些,可以更好地照顾自己……
——在一捻红的笑容面前,这些话都不必再说。
能打败顾人言的左手,想必已足够将它的主人照顾得很好。
她现在岂非已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一捻红道:“不如把它送给需要的人吧。像我这样失去右手的人,这江湖中应该有不少,总会为它找到一个合适的主人。”
萧凤鸣道:“恐怕不容易。”
因为这只义手是为一捻红特别制作的。里面有许多只有萧凤鸣才知道的纤细构造。若是换一个人,恐怕就连动也不能动。
武当的刘抱元忽然发话道:“便让贫道带回武当,暂为保管,如何?”
静善师太冷笑道:“早听说武当节俭,最擅长变废为宝。可惜比不上当年的‘天度小浮图’,只能教小道士们结个手印。”
刘抱元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脸带微笑。
萧凤鸣道:“交给前辈了。”
对于这件东西的去向,她并不太在乎。
她只想见一见她最想见的人。
她往月亮门那里望去,最想见的人已经站在那里,看着她了。
沈青青那把借来的剑已还了,两只手空空的。除此之外,看上去和走进月亮门时完全一样,衣衫并没有增加一点破烂,身上也没有多出半处擦伤。
萧凤鸣轻轻舒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表情呀,难道你怕我会输?”
沈青青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有点生气,但那张脸上的笑容实在不像在生气的样子。
萧凤鸣道:“我本以为我不会怕的。可是你进去之后久无声息,我忽然就有点怕。”停了停,又道,“我这样子,是不是不够信任自己的朋友?”
沈青青听得脸上红了,低下头去。“没有……怎么会。我想她和人比了一天的剑,我却是刚到,以逸待劳,对她不公平,所以就让她先调好了息再比试。”
她说完一抬头,发现萧凤鸣湖水般的眸子正静静映着她,像是根本没在听。她忍不住就道:“我做的不对?”
“你做的很对——只是现在愿意这么做的人不多了。”
答话的人并不是萧凤鸣,而是笑青锋。
沈青青回过头,这才发现,不但笑青锋,许许多多的眼睛也都盯着她。
笑青锋道:“姑娘不但剑艺卓群,更有德行,此次剑会由姑娘夺魁,实至名归。”
沈青青正想说什么,却不料笑青锋话音刚落,众人立刻交口称赞起来。他们本来吃不准笑青锋对沈青青的态度,故都噤着声不敢说话,直到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沈青青只好忙着向众人道谢。
笑青锋道:“不过就在姑娘在里面比试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一件姑娘不知道的事。观姑娘的行止,想必光明磊落,却有一小人大放厥词,败坏姑娘名誉,不知姑娘以为该如何处置?”
“笑青锋!你……你卑鄙,你无耻!竟想借刀杀人!”
萧易寒本以为自己身中奇毒,绝无活路,故而之前一直是英雄就义,视死如归的模样。可就在刚才,他听说自己并未中毒,心中顿萌求生之念,眼看着萧凤鸣拒绝合作,正想趁乱逃生,突然听见这一句,焉能不大骂起来?
沈青青这才往萧易寒那边看了一眼,道:“原来是你。”
萧易寒顿时面如死灰,两腿不住地打颤,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仿佛已忘了该怎么求饶。
沈青青向笑青锋道:“这人就交给我处置了?”
笑青锋道:“正是。若说谁配得上处置他,也只有姑娘和萧公子。”
沈青青拍了下手,眨眨眼道:“太好了。那我我要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弄瞎他一只眼睛,割掉他一只耳朵,再剪掉他的小和尚,这下他就再也不会四处害人了。”
她说完这番话,周围的人全都霎地静下来了,连笑青锋的脸都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他们总觉得世间最难弄懂的就是小姑娘的心思,你永远不知道她讲的哪句话是认真,哪句话是在开玩笑。
沈青青又皱眉道:“想想虽然容易,可是我看见他就讨厌,若要我对他动手,他还没怎样,我就先被他恶心到了。”
笑青锋道:“也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你永远也瞧不见他。”
沈青青点头道:“不错。我可以把他关进地牢,养在里面,日夜派人替我把守。可是我自己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偶然有人请我吃碗饭还是加了料的,更别说雇人养着他了。依我看,还是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萧易寒从颤抖的齿缝间挤出一句话:“那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沈青青正色道:“你刚刚还不想死,现在又要求我杀了你,男人的心思还真难琢磨。”
萧易寒这下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萧凤鸣忽然道:“你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却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沈青青抬起一双眼睛看着她。
萧凤鸣道:“其实你早就想放了他,又怕我生气。因为他们父子二人做过许多对不起我家的事。”
沈青青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萧凤鸣道:“你应该想到,若我家真的打算杀他,不会留他今天。”
沈青青道:“但是……”
萧凤鸣道:“至于他对你欲行不轨这件事,我当然恨他,但他首先对不起的人是你。你要原谅他,我当然尊重你的意思。”
沈青青犹豫了一下,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心太软?”
萧凤鸣道:“我只知道你们昼寝门的弟子,是绝对不会剪掉别人的……”
她没说下去。
沈青青忍不住笑了。
萧易寒走了,走得连影子都不剩。
他走的时候似乎还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但他还是走了,笑青锋也没有拦他。
沈青青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忽然道:“也许我还是应该找个地牢,把他关起来。”
萧凤鸣静静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沈青青道:“他爹公输崇为了造机关杀了那么多人,造出的机关杀的人更不在少数,这些帐,只怕都要算在他头上。他这样在外面游走,想杀他的人一定不少……”
她忽然停住了。
因为她想起了辛四爷的那一刀。为了替死于天度小浮图的兄长报仇,而朝着萧凤鸣后背斩下的那一刀。
像辛四爷那样想杀萧凤鸣的人是不是也有不少?
沈青青忽然也有点害怕了。
萧凤鸣望着远方,道:“天下没有攻不破的牢笼。只要牢笼在那里,就算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会想走出来。”
看着萧凤鸣的样子,沈青青觉得她似乎在回忆什么。
是在回想前几天那段在地牢里的经历?还是更遥远、更遥远的事?
“我只盼望你们二位莫要后悔。”
说话的是笑青锋。
经过这件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失望的神色,就好像这件事也一样在他的意料之中。
萧凤鸣将目光淡淡望向别处,指尖却悄悄藏入袖中。
沈青青笑向笑青锋道:“明日愁来明日愁,况且你说你要荡涤江湖,那他就算想再做坏事,也一样做不成。万一他做了坏事,就是你不够本事。”
萧凤鸣略带责备地看了沈青青一眼,沈青青就朝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尖。
谁知笑青锋竟然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露出了微笑:“姑娘所言甚是,我会以此自勉。”
沈青青道:“那么这次名花剑会是不是就算圆满结束了?”
笑青锋道:“是的。”
沈青青道:“我是不是已经可以带着我的朋友离开?”
萧凤鸣心中暗暗一惊。
她听出来了,沈青青显然是想从笑青锋那里得到一个口头上的承诺,来确保她们两人能平安离开此地。
她本以为沈青青一直在那里有说有笑,是绝对不会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层的。
她想:“莫非沈青青早在墙那边便听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也知道了她此番前来的目的?”
沈青青又笑道:“前辈是个君子,既然说要我们走,就一定不会强留我们的。”
笑青锋笑道:“对。”
沈青青向萧凤鸣道:“既然这样,我们走吧。”转身就要往寺外走。
从她们站的这个位置,穿过人群,穿过花丛,走出大门外,一共只需要五十步。
萧凤鸣知道,只要走过这五十步,就表示她们已永远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和这里发生的一切恩恩怨怨都不再有关系。
大门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沈姑娘,快请留步!”
叫住她们的并不是笑青锋,而是崆峒掌门飞罡子。
他旁边站着的崆峒弟子手里正捧着那装着“断鹄”的剑匣,好像想要给出来,又有点舍不得。
沈青青转过身,脸上都是笑容:“你总算想起来了,我其实就等着你这句话。你若不说,我就以为你要私吞这把剑啦。”
萧凤鸣心里更惊讶了。“难道沈青青那些话,仅仅是想要让他们想起这把剑?”
飞罡子嘴上连连道:“岂敢,岂敢……”却是一脸肉痛的神情,朝那弟子挥了挥手。
那崆峒弟子捧着剑匣走到了沈青青面前。
萧凤鸣突然道:“青青,这东西我们不能要。”
沈青青脸上立刻就有些失望。虽然如此,她还是说:“好吧,不要就不要。”
她嘴上说着“不要”,手却已经搭上了匣子。
其实飞罡子他们的人情,就算给她,她本来也没打算接受。但即便不能要,她还是想要看一眼。越是看不到,她心里就越痒。
但是看一眼有时就会要命。
匣子里飞出了六支漆黑色的小箭。
六支箭短而粗,分别射向六个不同的方向。三支在先,三支在后,有的两两碰击后改变了原本的路线。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是同样黑,同样快。犹如六道漆黑的闪电。
沈青青的反应也不慢。
她第一时间避开了前三支箭,等后三支箭射来时,她已抽出那崆峒弟子的佩剑,将那三支箭一剑斩落在地。
还没等她抬起头,眼前突然忽然飞过一朵红霞,遮住了她的视线,倏忽又不见了。定睛一看,萧凤鸣垂下的大袖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雪”。
是极细、极薄的金属碎片。软而细,似是银针,却是片状,每一片都仿佛是极微小的刀片,带着淡淡的光泽。这些碎片全插在她的衣袖上,并未伤到她分毫。这些银针紧跟那六支短而粗的箭射出,且是正对着沈青青的方向。沈青青只看见那些暗箭,根本没注意到这些,若非萧凤鸣这一挥袖,这些碎片已全数打在了她的身上。
就在这时,飞罡子突然拔出了他的剑,而笑青锋还未及动,飞罡子的剑已到了他颈下。
一捻红的剑却也对着飞罡子的后心。与此同时,所有的崆峒弟子都拔出剑来,在他们周围团团围成了一圈。
飞罡子笑道:“一捻红女侠,别拿着那样危险的东西,扔在地上吧。”
一捻红没动。
笑青锋淡淡道:“照他说的做吧。”
一捻红这才冷冷看飞罡子一眼,将剑扔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白马寺陷入一片混乱。
萧凤鸣和沈青青却还站在剑匣前,一动也没动。
萧凤鸣低声道:“碎片有多少?”
沈青青发现她的声音很急促,好像还有些颤抖,知道事情非同小可,连忙仔细数了一遍,道:“十三。”
萧凤鸣脸色一白,举起衣袖,道:“再数一遍!”
沈青青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低头又数起来。萧凤鸣也慢慢地数,可是不管数上几遍,数出的结果仍然是十三。沈青青看见萧凤鸣的额上竟然现出了汗珠,忍不住道:“这有什么不对吗?我……”
她突然没了声音。
因为她无意中一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一片鲜红的血迹正迅速蔓延开。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