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有许多种。人头是历史很悠久的一种,用处也很多。
荆轲斩下樊於期的头,骗取秦王信任;韩信献上钟离昧的头,试探善变的刘邦;孙权送走关云长的头,移祸长江之北。
这种礼物很老,又有许多失败的例子,但它一用再用,足见在多数时候极为有效。
笑青锋送上这份礼物,用意却只在看一看萧凤鸣脸上的变化。
在萧凤鸣把匣盖打开的时候,笑青锋就已经在观察了。
匣子很深,里面的“礼物”也只有萧凤鸣能看见。周围人就算闻到了匣子里飘出的臭气,猜出里面的东西正在腐烂,也猜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
笑青锋看见萧凤鸣瞧了一眼匣子里的东西,又将匣盖合上。
手很稳定,丝毫没有因匣子里的血腥气而颤抖,脸上的神态,也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外人看着这样一张脸,根本猜不出这人究竟见到了什么,又在想些什么。面对这样一张脸,仿佛所有的攻心之计都是白费功夫。
笑青锋却微笑了。
萧凤鸣道:“准备这样礼物,费心了。”
笑青锋道:“这份礼的诚意,可还够么?”
萧凤鸣道:“不够。”
她停了停道:“要提前知道崆峒带来的东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笑青锋道:“山人自有妙计。”
萧凤鸣道:“那么你就应该知道,他还有个儿子。”
她的语声里没有感情,意思却很残酷。眼睛也像是冰冷的。
其他人立刻明白了。
这匣子里的东西,牵扯了一条人命。
但萧凤鸣却并不满意——“他还有个儿子”!那个人的儿子是谁?这是怎样的深仇大恨,难道要斩草除根?
一般人并不知公输崇和萧易寒是父子。他们不约而同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二十年前空心岛上的火光。
壮丽的火焰,如流星窜入夜空,照亮了黑暗的大海,照了整整一夜。江湖中最富有、最传奇、最危险又最安全的空心岛萧家,这一夜之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那段时候正是武林的多事之秋。镖局联盟沈千帆病逝,也就是在空心岛冒出火光前三天。
空心岛之事传开之后,发活人财的,发死人财的,甚至还有几个有名的捕头,都曾经计划着登岛一探究竟,但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不敢再登岛,人们只能在中原寻找答案。结果发现,和萧家差不多同一时期销声匿迹的,还有许多黑白两道的高手。其中既有德高望重的大侠,也有声名狼藉的恶徒。他们失踪的也极为蹊跷。前一天还在和人饮酒,谈笑,教导子女,侍弄花草,第二天,或者当天夜里,他们便不见了。即使检查他们家中的东西,也看不出他们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于是二十年过去,始终没有人知道空心岛变成了什么样子,那火光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当那一张张署名“空心岛少主萧”的请帖摆在各路英雄的桌上时,有不少人还以为,萧家这一回,是要来追查二十年前的旧案。
而后来发生的事众所周知:真正的萧家少主破了那件冒牌的机关,之后便转身离开了,只字不提二十年前的旧事。
萧家难道已经忘了么?
萧家没忘。人们这样想。因为萧凤鸣说了,“他还有个儿子”。
萧凤鸣看上去并不是一个残忍的人。她这话说得也并不凶狠。可就是那冷漠得看不出情感波澜的视线,足以让空心岛的敌人食不甘味,寝不安眠。
笑青锋却露出了笑容。
因为他比其他人更加了解萧凤鸣。这了解就发生在匣盖开启的那一瞬间。
他亲眼看见到,那双冰冷的眼睛,就在匣盖开启的瞬间,流露出了一丝惊讶和悲悯交杂的眼神。
那正是笑青锋想要看见的眼神。
现在他虽不敢说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萧凤鸣的人,却也差不太多了。
更让他觉得有趣的是,他发现他自己和萧凤鸣两人虽然一个爱笑,一个不笑,但是内里实在很相似。
唯一的麻烦,是这样的人不那么容易利用。即便摸清他的性格,找到他铠甲的缝隙,抓住他脚上的锁链,他也不一定会跟着你走的。
但如此一来,岂非更加令人兴奋?
若萧凤鸣是简简单单就会为他人所用的人,按照他们事先约定的时间到,说着事先约好的话,那么也就不配称为空心岛的少主,更不值得自己花这么多的本钱,费这样大的心思。
然而从刚才到现在的一切,都证明萧凤鸣是他发现的一块异铁。而他自己就是一个铸剑的匠人。铸剑的过程岂非也正是一场漫长的互相毁灭,最后终于成就出主宰天下的名器么?
不过他又觉得,作为机关世家的空心岛的一员,萧凤鸣应该比他更懂得这其中的乐趣。
笑青锋道:“那就要看第二件礼物了。”
他看见萧凤鸣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这也在他意料之内。
于是他又抬起手来,望着人群,轻轻地打了个响指。
这一次来的不是一个匣子。来的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萧易寒。
他就是第二件礼物。
萧易寒似乎早就栖身在人群之中,却从未有人注意到他。笑青锋一打响指,他就走了过来。
没有人押他,是他自己走过来的。一瘸,一拐。
因为他已不需要押送。他虽然能听,能看,能走,却早已无异一个死人。
距离扬州的那次见面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突然瘦了,好像得了一场大病,非但脸颊,连眼窝都已下陷。
他已经瘦得可怕了,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仍是活人的眼睛,但如果一个人几乎全身都是死的,只有眼睛闪着不正常的亢奋光彩,当然要比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更加来得可怕。
那双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萧凤鸣看。他都在他们两人面前停下了,那双眼睛还是没有离开。
笑青锋笑着看向萧凤鸣道:“公子对在下,恐怕还有许多疑惑。与其让在下来自辩,不如问他。”
萧凤鸣看着萧易寒,看了很久,但没作声。
萧易寒惨笑一声,道:“你还何必假仁假义。你是赢家,我是输家。”他又看一眼笑青锋,又道:“只怪我爹没看透这人的奸计!”
笑青锋却只是笑笑。
萧凤鸣低声道:“请节哀。”
萧易寒冷笑一声,道:“你嘴上让我节哀,心里实在高兴得很。你是空心岛少主,我们只是无名匹夫。你只要动动眼神,就会立刻有他这样的走狗跑出来,帮你扫清碍眼的敌人。”
萧凤鸣静静看着他,道:“萧某从未把阁下当作敌人。”
这句话的本意,当然是讲她自己对于萧易寒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但是在萧易寒听来,这句话无疑是一句刺耳的羞辱,说他还不配做空心岛的敌人。
“萧凤鸣,你别得意。我虽是倒霉了,你也光鲜不了两天。现在笑青锋逢迎你,讨好你,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被他利用得干干净净,连亲爹也赔进去。嘿嘿……嘿嘿……”
他的笑声变得更加凄惨,听上去就像是坟地里的乌鸦在叫。
不知这话触动了飞罡子哪根神经,他立刻怒气冲冲道:“好小子大放厥词,速速道个歉,然后你这句我们只当从未听见。”
萧易寒冷笑一声道:“刚才我说笑青锋给空心岛当走狗,现在看来,你是走狗的走狗。”
飞罡子一拍桌子跳起来道:“血口喷人,我先替你早死的老爹教训你。”
笑青锋伸手拉住了他,道:“道长,让他说吧。”
萧易寒冷笑一声道:“反正我活不长了,我就都说出来了。”他看看场上的人,目光从这头扫到了那头,又从那头扫到了这头,一边扫,一边道:“你们以为他今天说的这些往事,就是他所有的本事?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纯良忠厚,道貌岸然,喜欢吃什么菜,穿什么衣服,骑什么马,外面养着什么女人……‘今天死的人是他们活该,反正我没干过那样的事’,你现在不干,一辈子都不会干么?你不敢干,说梦话的时候难道不会说么?只要他找个借口,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只能乖乖听他的指挥。就算找不到借口,只要在你爱骑的马鞍上插一根针,你骑着马走出去,摔下来了,别人还以为你是坠马摔死的!”
人群静悄悄的,好几人都低着头不做声。笑青锋却笑着道:“说下去。”
萧易寒打了个颤,然后又振作起来,盯一眼萧凤鸣道:“就是因为你,若是三月二十七那天你不来,我爹和我也不会被人追杀,也就不会被他盯上。就是因为有了这件事,我爹说,长安有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指点了一件在洛阳的机关给他修。只要修得好,那个大人物自会帮我们两个咸鱼翻身。我爹说得很高兴,我也信了他。他让我收拾行李去长安,等他消息。谁知那根本就是你们空心岛做出来的陷阱!是个永远修不好的玩意!我左等右等没他的消息,等我回去,我爹的头居然不见了!而我,如今也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我不怕死了!我要把你们计划的好事一件件都说出去!”
萧易寒一说那机关,萧凤鸣立刻明白是一捻红的右手。但是一捻红显然够不上“大人物”。可是听完他这一番话,她开口问的却是:“你怎么中了毒?”
萧易寒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凤鸣道:“我想在座诸位中,总有几个懂医术的。”
萧易寒狂笑三声,道:“那点本事算什么?下毒的人是白石君,我这毒若有救,那才是见了鬼了。”
萧凤鸣道:“这毒什么样?”
萧易寒道:“无色无味,下在饭食中。”
萧凤鸣道:“既然是无色无味,那你又怎么察觉的?”
萧易寒张了张嘴,忽然闭上了嘴,仿佛有难言之隐。
萧凤鸣道:“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了。好好享受余下的人生吧。”
萧易寒的喉头上下动了动,终于道:“我说,我说。……我爹其实对这件事也不太放心,很早就叮嘱我,要我去笑青锋的家里盯着,看一看他每天都和什么人接触。那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爹从没见过,所以不大放心,只知道笑青锋和那个大人物有些关系。”
笑青锋笑了一声,道:“他真是费心了。其实我不妨现在告诉你,此人姓黄,名四郎,外号‘栖凤梧桐’。”
在场的人们都呆住了。
因为不管是谁,都从来没听过“黄四郎”这个名字,至于什么“栖凤梧桐”,更是闻所未闻。
萧易寒也呆住了。他虽年轻,但黑白两道大人物的名字,他也不陌生。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大人物”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我父子二人设的局……”
笑青锋却只是淡淡一笑。
萧凤鸣忽然回答道:“一开始,不是。但是后来,是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