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很多劝人回头的故事。
但更古老的故事似乎总是在劝人不要回头。
回了头会变成石头,回了头会被收入法宝中,回了头就会被美女蛇缠上,一口吞掉。
那些回了头的人,如果不回头,是不是也会拥有另一个故事?
沈青青没有回头。
手里还拿着折凳,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身后,追她的脚步渐渐听不到了声响。
忽然她停了下来。
她看见了萧易寒。
萧易寒也看见了她。他正坐在一个僻静的墙角,冲她笑了一下。
他说:“想不到你跑的还挺快。”
沈青青苦笑道:“你当众认出我,果然是故意的。”
萧易寒道:“你何必计较呢,我知道你一定会逃出来的。可惜你到底还是扔下了你阿伯。”他指的是刘二先生。
沈青青不想理他。
她知道,刘二先生的武功远在那群人之上,何况还有武当派的名头在。自己留下未必能帮上大忙,走开还能分散些神拳门的人手。可惜不知刘二先生的真名是什么,否则等回了苏州,也好让程姑姑帮个忙,给武当山捐点钱做供养。
不过这些话都不必讲给萧易寒听。
沈青青扭头就要走。
萧易寒见她要走,急忙道:“你何必对我这样冷冰冰呢?好歹我们患难一场。”
沈青青回头,正要骂他两句,忽然发觉他脸色白得有点异样。再看他身上,竟然嵌了好几枚暗器,血把衣衫都染红了。因为衣裳颜色深,故而一开始没看出来。仔细看那暗器的形状,并非萧凤鸣丢出的那些,而是九重楼里暗藏的钉子。
看着这钉子,沈青青想起来了,九重楼被萧凤鸣所破,现场一片狼藉,这银钉应该就是九重楼崩毁的时候飞出的。
萧易寒道:“你应该给我叫个大夫。”
沈青青道:“你自作自受,我凭什么帮你?”
萧易寒道:“就凭他们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还没等沈青青回头,就听身后一声大喊:“找到了——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来者有七八个,手里有刀,有棍,有叉,还有的连沈青青也叫不上来。
沈青青的手里只有折凳。
沈青青的折凳,虽说用上小白师父的剑法,其实只有三板斧:卡、夹、砸。剑法里的钩挂点挑刺撩劈,用在折凳上,仅能发挥出百分之一的效果。
而萧易寒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七八个人里带头的那个道:“围起来!男的务必捉回去领赏,女的杀了也无妨!”
沈青青叹道:“看来大夫是叫不成了。”
谁知她话音刚落,只听“嗖嗖”数声,那七八个人竟然一起倒了下去!
他们都中了一种黑色的小箭。小箭就是从萧易寒的袖子里发出来的。
萧易寒得意洋洋道:“谁说大夫叫不成?我的袖子里也是藏了机簧的。”
沈青青盯着他,一字字道:“你杀了他们。”
萧易寒懒得解释,道:“给我找大夫,我身上有银票。”
说完他就倒了下去。
萧易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还算舒服的床上,沈青青还坐在她那张折凳上。
萧易寒嘴角一勾:“你这个人真讲仁义。”
沈青青懒得理他,站起来就要走。
萧易寒道:“你别走啊,说好的大夫呢?”
沈青青冷冷道:“大夫在煎药。”
萧易寒嘻嘻笑道:“快塞张银票给大夫,让他好好给我治。剩下的你也拿一张。”
沈青青道:“银票没了。”
萧易寒大惊,原本缺血就白的脸变得更白:“没了?”
沈青青道:“你坏事做得太多,若不是我帮你捐给养生堂做功德,你哪能这么早醒来!”
萧易寒气得眼睛瞪得溜圆,坐起来就要理论,“哎呦”一声痛叫又倒了下去。
这时候大夫打帘子进来了,是个笑眯眯的老头儿。他说:“醒了就别乱动,好好躺着。”
那萧易寒看了大夫一眼,想说什么。
大夫又说:“不要说话,伤精神。”
萧易寒只好什么话都没说。
沈青青向大夫道:“他醒了,我就先走了。”
大夫道:“姑娘,你别急啊,等老朽把他包扎好了再走。他这是醒了,可万一你前脚走了,他后脚就长睡不醒,老朽担当不起。”
沈青青想,要说清自己和萧易寒并无关系,怕是要磨破嘴皮。于是只好答应下来。
大夫说:“清理伤口难免暴露身体,男女有别,姑娘若是不好意思,就在外面等着吧。”
沈青青说好好好。
门一关上,她就在药炉边坐下了。
看了太多人情世故,坐在炉边,正好暖一暖心。
方才她背着萧易寒找医馆,找了几家都不愿诊治。到了傍晚,才终于遇见这个刚坐完堂的大夫,答应把萧易寒带到城西的家里来医治。
这大夫是个好人。她想。说起来刘二先生也是个好人,而且好像还猜出了她的身世。等这边事情一了,就去一品楼打听下刘二先生的情况,再问问他,不然,自己也不能心安。
还有孙富贵。虽然刘二先生好像知道什么内情似的,劝让沈青青不必担心。但若孙富贵又去偷盗,该怎么办?得快些找到才行。
她想着心事,看着炉火。炉火红红的,真暖。
她看着那炉火,慢慢闭上了眼睛,忽的打了一个颤,又把眼睛睁开了。
因为她眼睛刚一闭上,那红红的火苗,竟然突然变成了萧凤鸣的衣袖。
一想到萧凤鸣,她就睡不着了。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的样子。
她想那萧凤鸣真是个奇怪的人。
首先他长得就很奇怪。
明明长着很好看的眉毛和眼睛,凑在一起却是冷冰冰。他的嘴也是小小的,像个小姑娘,笑起来应该也很好看,但就是不肯笑一下。
更奇怪的是他和那个“燕姑娘”的关系。明明对她无意,还一直让她跟在身边,连住在客栈里,也是用夫妻的名义。多不好!既不主动,又不拒绝,简直可恶至极。
“算什么英雄好汉!”沈青青忍不住喊了出来。
真的喊出来,她又觉得很没底气。
“小姑娘,喊什么呐?谁不是英雄好汉?”
大夫端着两碗金灿灿的蛋炒饭,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
两碗饭下肚,沈青青擦擦嘴,道:“扬州炒饭不愧天下第一!”
大夫笑眯眯道:“你饿了,吃什么都觉得香。这饭其实是邻家徽州人炒的。”
沈青青看见大夫此时的眼睛,才知道原来男人眯起眼睛来也是可以很细的。
大夫道:“吃饱了,该说正事了。有件事得让你知道。”
大夫的神情认真起来。
沈青青洗耳恭听。
大夫道:“你和那少年并不熟。”
沈青青说是。
大夫叹口气道:“难怪。其实你刚才本不用回避。”
沈青青还不太明白。
大夫道:“我帮她包扎伤口,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儿身。”
沈青青一愣,然后失笑道:“你说他是女人?”
大夫点头道:“是啊。”
沈青青道:“我不信。”
大夫皱眉道:“为什么不信?”
沈青青道:“女扮男装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会让我碰上?更何况我分明看到他有喉结。”
大夫道:“女孩子瘦一点,喉结也会比较突出的。”
沈青青摇头道:“那还有声音呢?我听精于易容术的人说,女扮男装,最难装的还是声音。”
大夫道:“姑娘,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的声音也是可以很粗的。”
沈青青觉得不可思议,但又无法反驳。
大夫道:“看她身上的伤,你们是江湖人吧。听说过‘医绝’吗?”
沈青青听这名号,觉得和“剑绝”“心绝”十分相似,就说:“难道是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红尘三绝’之一?”
大夫道:“对。曾经医道天下第一,名气甚至盖过今日的‘吊死问疾白石君’。”
沈青青立刻想起了欢夜来曾说起的那个人,赶紧说:“她不仅医道惊人,武功也很好。”这是从欢夜来那里听说来的。
大夫有些惊讶,道:“是,看来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还多。”
沈青青道:“可是这和我们谈的事有什么关系?”
大夫道:“据说‘医绝’在世时曾炼制过一种药丹,名为‘偷龙转凤丸’,女人若是长期服用,外表就会和男人日渐相似。声音变粗,喉结变大,月信断绝,甚至会渐渐长出胡须。”
沈青青觉得越发不可思议。
她盯着大夫,一字字道:“你的意思是说,萧易寒就是吃了这种药丹?”
大夫道:“我问她,她不肯说。于是我只好做这样猜测。”
沈青青道:“我还是不信。”
大夫指着里屋道:“你若不信,可以自己进去看。”
沈青青将信将疑地看了大夫一眼,掀开帘子便走了进去。
她又看见了萧易寒。
萧易寒身上的血衣已经脱下,换了一身干净的薄棉衣裤,脸上依然没有血色,披头散发坐在床上。
沈青青这才发现,原来萧易寒长得也是有点清秀的。
萧易寒见沈青青来了,有点羞涩地低下头,说:“大夫都和你说了吧。”
沈青青道:“你是女人?”
萧易寒“啊”了一声,低下头去:“我、我才不是女人呢!我还……”
沈青青盯着萧易寒看了一阵,突然三步并两步走到床前,哗地掀开了被子,伸手就往床上之人裤裆上摸去!
果然是平平的,一点凸起都没有。
萧易寒却已吓得一声都不敢出。沈青青抬起头,微笑道:“对不起,你……还好吧?”
萧易寒咬着唇摇了摇头,眼睛好像里面还有泪水。
沈青青有点着急了,道:“你别哭,你千万别哭。”
萧易寒竟然真的哭了。
声音还是老样子,哭相却像个女孩子,那模样实在有些好笑。可沈青青又想,若这真是服药造成的,自己再笑,未免就有些残忍。
萧易寒道:“我确实骗了你,也骗了大家。我确实对不起你们。我从小就喜欢做机关,别的女孩子都笑我,但是我根本没办法放弃。九重楼就是我的心血。可是如果我不扮成男人,不冒空心岛少主的名,这辈子都没可能出头……可谁会想到,空心岛的人真的来了!等我想回头时,这双手已经不可能再去学绣花了……”
说罢,萧易寒含泪摊开了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上确实有很多茧和水泡,早已不像一双女人的手。
沈青青瞧着那双手。
这双手的主人确实骗了她。骗人当然是错的。
犯了错的人,理应付出代价,不应该因为是男是女而有所差别。
但是如果是一个想要出人头地的女人犯下的错误呢?这世道对女人本来就很残酷。
沈青青陷入了沉默。
萧易寒道:“对不起……”
“别再说了。”沈青青道,“女人怎么就不能做机关了?萧洛华就是女人。世上已有空心岛,为何不能再多一个萧易寒?”
萧易寒听着沈青青的话,含泪点点头。
沈青青又道:“若扮成男人让你难过,你还是做女人吧。——这世道,做女人虽苦,但是不丢人。”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萧易寒看出她要离开,突然慌了,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你别走!”
沈青青看也不看,道:“别和我拉拉扯扯……这样不好。”
萧易寒道:“我不会武功,一个人,我害怕。”
沈青青道:“你还有袖箭呢!”
萧易寒道:“方才已经放完了……”
沈青青瞥了一眼地上扔的袖箭,箭匣里面果然空了。
沈青青道:“但是我必须走。”
萧易寒苦笑道:“你在讨厌我。我是个大骗子,是个神经病,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不配和你呆在一个屋子里……既然这样,你就走吧!”
沈青青没有解释,但萧易寒每说一个词,她的眉心就蹙得深了一些。
沈青青道:“是啊,我走。”
她又要走出去。可是刚转身,就突然被萧易寒从背后抱住了。
沈青青吓了一跳,赶紧用力挣开,躲得远远的,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你再这样我真走了。”
萧易寒喜道:“这么说来,你不走了!——真是太好了。你果然心善。”
沈青青正欲争辩,大夫忽然掀开帘子进来了。
大夫笑眯眯道:“看你们两个聊得挺开心的嘛。”
沈青青苦笑。
大夫道:“天色晚了,不便行路。我这里只有一张空床,本来就打算留宿你们,又恐怕不方便。幸好你们都是女孩子,关系又和睦,不如就挤一挤,如何?”
沈青青看了眼窗外,才发现天确实已经黑了很久。
萧易寒看了沈青青一眼:“我不介意。只要她别再乱摸我……”
说着低下头去。
沈青青这才醒悟自己刚才竟然做了那样惊世骇俗的举动。
于是沈青青只好留下。
一张床,两个人。沈青青在右半,萧易寒在左半,中间却横了一张折凳。
萧易寒道:“这床本来就窄,为什么还要摆一张折凳在床上?”
沈青青道:“大侠不得已和女子同寝时候,床上都要摆一把剑在中间。眼下没有剑,只好用折凳将就了。”
萧易寒道:“但是你是女的,我也是女的……”
沈青青不耐烦道:“我很累,别再和我讲话。”
她除去里衣之外的衣裳都已经脱下叠好,眼睛也闭上了。
安静的夜晚,闭上眼睛就能睡着。
沈青青是那种只要想睡,在哪里都能睡着的人。
萧易寒却不想睡。
睁着眼睛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开口道:“你觉不觉得我们很有缘?”
见沈青青没反应,便又道:“起初那大夫还没看出我是女的,先看见我脖子上的链子,就说瞧见你也有一条,还以为我们是私定终身的。——你说,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是有趣的多?”
说完又叹了口气,似大有自伤之意。
但是沈青青没有回答。
她背对着萧易寒,呼吸就像婴儿一样平匀。
萧易寒觉得有些无趣了,于是就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青青的侧脸,忽然抬起手,欲摸一下,忽然又变了主意,搁在了折凳上。折凳吱呦一声,碰了一下沈青青的后背。
沈青青还是睡着。
“真是个美人。”
萧易寒自言自语着,眼睛里突然多了中了魔一般的光彩。
脚,悄悄地下了床;手,拿起了沈青青脱下来的衣服,轻轻推开了门,又轻轻将门掩上。
他已来到门外。
忽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回过头,从门缝里盯着沈青青看了一阵,又小声喊了两声。
但他马上发现自己多虑了。
因为他早该知道,像沈青青这样的人,一旦睡着,哪怕是惊雷也未必能把她惊醒。
“闭上眼睛就能睡着,真是福气。”
只有没做过亏心事的人才有这样的福气。
而他已做过太多亏心事。
门外是繁星满天。
他顶着那星光,踏过院中杂生的荒草,朝西北角的阴影处走去。
他朝那里走去,因为那里早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只有他知道那个人的真姓名,但在平时,他都和别人一样,叫他“前辈”。
这样的事在江湖中并不稀奇,他也已做的得心应手,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沈青青面前,管那个人叫“大夫”呢。
不过既然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萧易寒觉得自己不用顾虑太多。
他已走到了那个人面前。
他说:“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