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溜进院墙根,慢慢向西行。
西,正是那个“世叔”口中存放萧家机关库房的方向。
沈青青心想,孙富贵忽然不见踪影,定是因为听见了那“世叔”的话,想先去库房一探虚实。孙富贵啊孙富贵,你真是不听话。不呆在师父的身边,逞什么英雄?
她一边挪动脚步,一边四下张望。若非一双眼睛天生清澈,看起来还真有点像个贼师父。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本来就没多久,她终于挪到写着“西库房”三字的房屋边,却见库房大门竟是光明正大地敞开着。
以孙富贵三脚猫的本事,当然不可能打开这扇门。沈青青立刻有些警觉。忽然,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声音:
“就是它?快让我看看!”
是个女声,又急又怒,让沈青青觉得似乎有些熟悉,但是拼命回想,就是想不出在哪里曾听过。
“且慢。”里面又传出一声音,像是个男子的,“你瞧。”
沉寂半晌,里面那女子忽然笑了出来:
“还真是一模一样!也难为他了。嘻嘻。”
接着是轻轻的“叭”一声。是打了一巴掌吗?沈青青不明白。
“……别这样。”
“怎么,你害羞了?不喜欢么?”女子的声音忽然甜了起来,过会儿,又说:“其实,我一直对你……”
不管那男子害羞没有,沈青青先听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确定孙富贵不在这儿,沈青青也没了继续盘桓的理由。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库房里脚步声响,沈青青吓了一跳,连忙躲得远远的。
两道人影从库房中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你躲什么?我只是开玩笑呢!”“女大盗”的声音有点急了。
“男大盗”没出声。
怎么光天化日就吵起来了?这对鸳鸯大盗也太嚣张了吧!沈青青忍不住瞧了瞧那对鸳鸯大盗的真容。
谁知,那两人她不仅见过,还打过交道。前面那个“女大盗”,赫然正是燕小姐,而那个“男大盗”,当然只能是凤先生。
凤先生在前面走着,依然穿着那件大红猩猩色大袖衣,目不斜视,步履如风,看得出还是有些尴尬。燕小姐则紧跟在后,一双眼里只有凤先生,再没了旁人。两人各怀心事,直到用轻身功夫越过墙头,都没留意到沈青青的存在。
负心楼花了万两白银来住店,始终没被欢夜来看透的大财主,怎么会是梁上君子呢?沈青青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若说他们不是贼,去西库房,又为了做什么呢,总不会是去观光的。
只是在这里猜,也没什么意思。鬼使神差的,沈青青朝西库房迈出了脚步。
就在这时,她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大喊:
“小兄弟,站住!”
沈青青吓了一跳,正欲开溜,肩头却已被按住。
这一按似有千钧力气,她两脚就像在地上生了根,再无法挪动,足见功力深厚。沈青青回头一望,那人惊呼:“竟然是你!”沈青青也失声叫道:“刘二先生!”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刘二先生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青青道:“这话该我说才对。负心楼主嘱咐你不要来,你为何还是来了?”
刘二先生微微一笑,道:“好像除了我,这儿还有个不听嘱咐的人。”
沈青青沉默,心中却飘过许多猜疑:欢楼主让她速回苏州的时候,刘二先生明明已经和孟女侠一道离开了,他如何会知道?
刘二先生哈哈笑道:“果然让我给猜中了。”
沈青青这才知道刘二先生是猜的。
沈青青道:“你怎么会猜中?”
刘二先生道:“要告诉你,那也不难。只是你先要告诉我,你一个人溜到库房,是想做什么?”
沈青青道:“我把我徒弟弄丢了,就想来这边找找,结果看到一对鸳鸯大盗。”
于是就讲了自己怎样和孙富贵来到这里,怎样在前面看热闹,遇见白氏公子和中年人,又怎样不见了孙富贵,只好来这里寻,偏撞见凤先生和燕小姐的经过。至于孙富贵是跟她学什么的就一笔带过了,毕竟当贼师父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刘二先生笑道:“没想到两日不见,你一个小小丫头,竟然当了师父。”
沈青青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刘二先生思量片刻,忽然笑道:“我看她在这里很安全,你不用担心。马上就是午时,跟我到上楼见见世面吧。”
沈青青还有点犹豫。刘二先生既然这么说,便表明他信了沈青青的话。但是,自己能相信刘二先生的话吗?
刘二先生皱眉道:“你真不来?我刚刚看见厨房里端出来了不少点心,有千层油糕,蟹壳黄,翡翠烧卖,鸡丝卷……”
“我来!”沈青青立刻两眼放光道。
一品楼外面看不出来,里面却像个戏楼,楼上楼下都是席位,东西南三面环着,还有茶点供应。唯独并无戏台,只有一桌,一椅,一鼓,一锣。
眼下,二楼角落的座位里,沈青青正认真仔细地品尝着一块金灿灿香喷喷的蟹壳黄。刘二先生在一旁看着她,眼神充满了慈爱。
吃完一个蟹壳黄,沈青青擦了擦手,抬头道:“你究竟是怎样猜出楼主嘱咐我不要到这里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嘴角还沾着许多芝麻。
刘二先生一愣。他没想到沈青青居然还记挂着这件事。不过还是笑了笑,道:“你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在扬州没亲没故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扬州,若说和一品楼这场机关拍卖会没关系,恐怕可能性微乎其微。”
沈青青点了点头:“很有道理。”
刘二先生道:“楼主待你极好,若是你有意得到萧家的东西,她焉有不助你的道理?可是你现在看上去比我们上次见面时还要落魄,简直就是个小猴子。可见楼主她权衡利弊,还是不希望你到这里来。”
沈青青笑道:“原来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楼主要你别来,就是为了偏袒我?”
刘二先生苦笑道:“这……只能怪她留下那四句诗太难解了。我想了多日,始终不明白,难免怀疑她是有意搪塞我。”
沈青青想:这个刘二先生倒是很坦诚。于是也坦诚道:“其实我想来一品楼,并不想要萧家的东西,只是想和萧家的少主退婚,顺便问问自己的身世。我从小是个孤儿……”
她话还没说完,刘二先生却面色微变,陡然回头大喝道:“什么人!”
沈青青也吃了一惊,定神看去,刘二先生身后并无旁人,只有帷帐微微摆动。倒是周围人的目光被这一喝吸引来了不少。刘二先生赶忙起身拱手致歉,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沈青青添茶。
沈青青低声道:“是有人偷听吗?”
刘二先生道:“希望没有……你这件事,最好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
沈青青明白刘二先生的意思。只是若刚才真的有人偷听,又会是谁呢?是那个凤先生吗?她环视四周,忽然发现,刘二先生选的这个座位实在好极,居高临下,不管哪个角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找不到凤先生的影子。
沈青青问刘二先生道:“这些人都是谁?我一个都不认得。”
刘二先生道:“从东首开始,是‘神拳门’尉迟老爷子,‘九棍堂’洪飞虎长老,扬州商会‘星河玉女’邱婉如女侠,‘千胜刀王’辛四爷……”
拉拉杂杂说了许多人名外号,沈青青也懒得记住,直接问道:“那个是谁?为何众人都对他那么客气?”
她指的是二楼一个衣着朴素,貌不惊人的少年,身上除了一把剑,再没别的装饰。
刘二先生看了一眼,道:“看他的剑,应是华山派的。这也难怪了。二十四年前萧家造的天度小浮图,和华山派颇有渊源。萧洛华云英未嫁之时,在中原武林颇为活跃,名满江湖,位列‘三绝’之一。‘天度小浮图’便是在中原完成的。谁知它造出后不久便告失窃,结果酿成大祸。虽然萧洛华仅仅三天后就追回了那东西,但是三天之内,就有七十多条人命死在这个机关下,平均每个时辰就有两个人因它而亡,更奇的是,所有见过它的人都死了,没有一个人见过它长什么模样。萧洛华震撼于它的威力,就把它封在一口铜箱里,以一文钱的价格交易给了华山派,命当时的华山掌门好好保管,掌门亦承诺永不开箱使用。谁知去年……”
沈青青接过话道:“谁知去年,这东西竟然又在漠北出现了。”她想起了万人敌和曾负鼎的对话。万人敌不就是华山弟子么?
“不错。”刘二先生点了点头,“屋漏偏逢连夜雨,华山派是彻底乱了。萧家的机关失踪不久,华山派的镇山名剑也无故丢失。掌门宁知秋引咎辞职,如今的掌门不知是谁。这个少年既然是华山派出身,该是奉新掌门之命,和萧家商量机关失窃一案。他年纪轻轻承此重任,看来颇受新掌门器重。此事若做的妥当,回到华山便可升迁了。你还不快去巴结他一下?”说罢,又露出了人情练达的一笑。
沈青青才不会去巴结他。前有万人敌,后有王人玉,把沈青青对华山派的好意给清零了不知多少遍。她还要再问两句,忽然,两个仆役模样的人抱着一卷大红地毯走上厅来了,一来到中央,就把怀中那地毯哗地展开,一路铺到了大门口。沈青青往门口一瞧,原来是九江白公子坐着“人肉椅子”到了。
“人肉椅子”的四个仆妇踏上地毯,方把白公子缓缓放下。白公子回身作了个手势,这些仆人便都退下了,而他继续迈着步子,朝着给他预留的上首座位走去。
突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条刚才还好好铺在地上的大红地毯突然像是活了似的,折起了两个极大的蛇形波浪,直朝白公子的脚下打去!
寻常人脚下的地毯若是突然起了变化,早就已经跌倒。而白公子虽然看上去懒洋洋的,反应却很机敏,轻身功夫更是了得。他一个轻翻,就跃过了第一个波浪,稍落地就又腾空而起,第二个波浪还未打来,他已在二楼最上首的那张椅上稳稳落座了。
众人还没明白发生何事,白公子已回过头来,朝大门口的方向淡淡一笑,道:“多日不见,兄台还是如此爱开玩笑。”
话音刚落,门口便有一锦衣公子翩然而入,脸带笑意,道:
“人人皆知‘白思微出门,足不染尘’,我不过是助你一把,怎么是开玩笑呢?”
一语未毕,人已跃至楼上,毫不客气地选了白公子身边最近的那个位置。
沈青青偷偷问刘二先生道:“这个人是白思微,那个人又是谁?”
刘二先生道:“山阴陆氏陆忘机,与白思微同年。工于掌法,爱梅如命。”
爱梅如命这点,沈青青已经在之前白思微与“世叔”的对话中知道一二。至于掌法,若方才那地毯上的两道波浪是他掌力所为,那的确足以同白思微的指法比肩。
陆忘机进来时候,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书童。书童的怀中抱着一枝树苗。既已入座,他就命那书童回去了,只把树苗连盆留在身边,时时回头观看,怎么也看不够。
沈青青想,这必定是之前“世叔”说起的珍贵白梅了。可是现在早已过了花时,再看也看不出花来呀,究竟有什么好看?
正想着,她忽然听见刘二先生道:“小姑娘,有人找你来了。”
谁会找我?沈青青抬头一看。
“原来你也来了。”
那人并没有站在众人的目光底下,而是站在她面前。
那人就是那个姓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