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公子躺在床上。铃挂在楼上。
铃还在响。他的心却不那么平静了。
他没想到,铃声比他预想的久。
他更没想到,那个神秘又可恨的女人,并未因那铃声响起,而有一丝一毫的惊惶。
他的眼睛被蒙上了,所以看不见,他的身体也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但还保留着别的感觉。刀刃划过骨头,针与线穿过伤口的感觉——那个操刀的女人,还依然在他的身边!
护花铃响,非火即盗。可是这个女人,不仅没有离开逃命的征兆,对于外面究竟发生什么事,她连问也没有问上一句。
这个女人的心念莫非是铁铸的?
难道,她当真是人们所传言的“仁心白石”,爱惜病人的性命,更甚于她自己的?
旁人或许会信。但是他,绝不相信!
因为人们还传说,若被负心楼主看中,吉少凶多。
而废公子的狮子庄,正是因负心楼败亡的许许多多人家中的一个!
他的家,是扬州城外师古山庄,俗称狮子庄。
那时他还不是废公子,而是少庄主,庄主老爷的独子。赖有管家操持家事,他尽可以写写字,斗斗鸡,交一堆臭味相投的朋友,做个扬州随便就能找到一大把的纨绔子弟。流水般的金银,流水般的日子。
然而,半年前的一天,他那一向深居简出的父亲忽然瞒着家里人拿了一百两现银早早进城去了,很晚才回来,现银却都花光了。第一天是如此,第二天还是如此。管家不敢细问,只把这事和他这个少庄主商量。若是普通宴饮,他家在城里有名酒楼里都可以记账,用不着现银;若是去赌,花掉的不会是整整一百之数;若是去那些坊里……似乎出门又太早了些。父亲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会花这么多钱,管家不明白,他也不明白。
到了第三天,他父亲回来的比平时早,一回来就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在做些什么。又过了一夜,父亲又忽然走出来了,命令他这个独生子带了大笔银钱抄小路到长安去做事。虽说都是些走亲访友、嘘寒问暖的寻常事,一路走下来,也要画上两个月的时间。
他毕竟年轻,正是爱玩的年纪。父亲刚说要他出远门,他的心就飞了,全没注意到父亲在一夜之间多出来的白发。
等他回到狮子庄,等待他的已是十七座新坟和一片焦土。
狮子庄被灭门了。
灭门,江湖上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起。直到发生在你身上以前,灭门这个词,听上去就只是一个新鲜的谈资。
父母死了。他倚靠的管家也死了。他的那些朋友,也一个一个都不认识他。
而他,手脚还是好的,可是人已经废了。“废公子”,从此成了他新的名字。
斜阳里,新冢旁,他躺在长长的荒草里,恍然明白,父亲让他到京城去,不是为了办事,而是避祸。父亲早就知道有祸事要临头。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尽力保住自己的独子。
他又想起了临走前那几天父亲的怪异举动。以前他还以为父亲那几天只是像很多男人一样,聪明一世,中年后却忽被风尘女子所骗。此时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于是他改名换姓,进了扬州城,往那些认识不认识的店一路寻访过去。最后终于发现,整个扬州城里,只有负心楼这个地方的茶钱是一百两一碗。一百两,正是三天里父亲每天花掉的银钱数。
负心楼是个什么地方,他很快就知道了。
父亲见到了负心楼主吗?见到了。楼里的人说,那天,负心楼主叫了他的父亲,还有其余几个人上了楼。可是才没多久,就看到他父亲匆匆从楼梯上逃了下来。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父亲,母亲,整整十七口人,都是被那个负心楼主害死的!
他必须报仇。奈何楼主从不走出负心楼半步。楼内看似防备空虚,实则机关森严。若要强行上楼搜人,无异痴人说梦。
终于有一天,他被陌生人约到了那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的桌上放着一座“宝塔”。
塔有七层,每层八角,玲珑剔透。
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文昌塔。可是等他看见底座上的“萧”字,登时明白——这座塔旺的不是文昌星,而是死星!
“只要你愿意被这件东西打上一下,你就可以见到负心楼主。”
他忍不住笑了。“就算她真的愿意见我,我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放心,只要按我说的做,你不会马上死。而且,负心楼主一定会见你。”
“为什么?”
“因为医者天生好奇。”
他想,那个人说的没错。她愿意施救,不过是因为自己伤得离奇。做白石先生的她是如此,那么,那个做负心楼主,替人“排忧解难”的她呢?当初她选中狮子庄,选中与父亲详见,难道也仅仅是因为好奇?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突然的响动,把他从痛苦的回忆里又拽回了铃声不断的负心楼中。
“主人……”
应该是那女人的丫鬟中的一个。声音听上去有些焦急。看来被铃声弄得心烦意乱的不止是他废公子,连丫鬟也慌了阵脚,竟无意中说漏了嘴。
他听见女人立刻对丫鬟“嘘”了一声,接着把刀丢在瓷盘里,站起身子,走了过去。确信她已走远,废公子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运起气来,随后,便是惊讶。
他不得不承认,那女人虽然可恨,但医术确实超群。他的气海恢复了以往的活力。一股热流在他的身体中流淌蒸腾,周行无碍,竟似比从前还要纯正刚健。他又试着去用自己的右脚碰左脚,竟然真的做到了,虽然因为多日的卧床,这个动作耗费了他不少的力气。
太好了。
恢复的生机,让他一瞬间大喜过望。他本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所以帮手到与不到,于他并无什么分别。可是现在,拜那妖女所赐,他的内力已经恢复,手脚也能动了,靠着他狮子庄的独门绝技,或许可以劈开一条生路!
这时,他听见门口的丫鬟说:“主人,有生人来了,您去看看?”
他心中大喜——他的帮手到了!
外间屋里,一灯如豆,天还未曙。有椅子,有桌。
沈青青,曾负鼎和万人敌已到了这间屋里。
沈青青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屋里没有椅子,只有欢夜来一张床。而现在,多了三张椅子,一张桌,而那张大床却不知给搬到何处去了。
桌上还摆着三盏热茶,是丫鬟刚刚奉上的。奉茶过后,那丫鬟便进去通报了。屋里就只剩下了沈青青,和那两个不速之客。
“废公子废成那样,真杀得了楼主?”曾负鼎有些不安。
沈青青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很好奇。
万人敌冷冷道:“他杀人又不用动手。”
沈青青忍不住道:“难道动嘴?”
万人敌点了点头。
“狮子庄的绝技是‘狮子吼’。上乘浑厚内功,用音波导引而出,避无可避。即便手脚俱废,也一样可以杀人。”
听见“狮子吼”这个名目,沈青青立刻想起来了,这门功夫她以前就听过。扬州狮子庄的狮子吼,借助音波摧毁精神,震碎肝胆,非死即疯。若非今日再听到,她还一直以为是老君观的大人们为了哄她睡觉编出的故事。
曾负鼎挠挠光溜溜的脑袋,道:“万兄,我还是有点担心。火警的铃声现在还没停,吵得要命,不会扰乱狮子吼的内劲吗。”
“只要距离够近。这点铃声又算得了什么?”万人敌说。
废公子有了主意。要想把那女人引过来。这不难。他用力咳嗽了两声。
女人的步伐,果然轻轻的来了。
“你想说什么?”
女人的声音很温柔。柔得像水。温得像阳光。
他故意张了张嘴,装作了发不出声的样子。果然,女人的气息近了。她应该是把身体俯了过来。因为她的双手正搁在他的肩头——那是他全身很少几处没有动过刀子的地方,他还闻到了桂花油的味道,母亲头上的味道。他还感受到了女人的呼吸,平稳,温暖,像三月的微风,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他现在可以确信,女人的耳朵正对着他的唇,耐心地听他说话。他有多少日子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温柔了?不是情人间的温存,更似亲人间的关怀。
他甚至有了一些动摇。
然而他的心意早已决下。
收敛心神,气沉丹田,对着女人近在唇边的耳朵,发出震魂夺魄的一吼!
声音。
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物怒号。
沈青青听见了。
曾负鼎和万人敌也听见了。他们两个立刻站了起来,但是沈青青比他们更快!她抢先一步吹熄了桌上唯一的灯烛,趁着黑暗骤临,二客茫然的瞬间,铮的一声,拔出了万人敌的长剑,往里屋门口冲了过去!
眼见着刚才还乖巧伶俐的小杂役,竟然不顾毒药在腹,临阵夺剑,曾负鼎和万人敌顿时呆住。
可是那剑毕竟是好剑,刚一出鞘就是一道银光。看见那银光,万人敌也跟着清醒了。借着那一道剑光,他瞧见了沈青青位置,当即换上掌法,直直向沈青青手上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