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延绵,下在本该踏青的时节,却也浇不灭中原的战火。
回归人境之初,贾诩的耳畔与脑海,就已被啼哭悲鸣填塞。
只走出半月,亲见斑斓血迹浇洒在颍川大地,又目睹着以文著称的大禹之国尸横遍野,他终是想起,过去数载的安宁才是偶然。
这一日,贾诩匆匆疾行在郁郁密林,时不时驻足警戒扫视四周。蓦地,一声凄厉短促的叫喊,由林深传出,使得刚刚迈出脚步的他僵在原地。
明显是求救的喊声,由耳朵传递给脑海,他实无法充耳不闻决然向前,但也似乎不敢伸手救援——密林深处,藏匿多少蛾贼?他不清楚。凭手中紫电,以及这副算是健硕的躯壳,能从蛾贼手中杀出血路?他也不知道。
“还是保有用之躯,留…”源自心底的迟疑,立时令脑海不自觉想出许多自我安慰的理由——比如他的目的,应该是报效国家,而非逞一时之勇。
然而当呼喊之声渐渐零散,最后化作抽泣消弭于雨幕中时,他迈出的脚步终还是收回。
“战场之凶险,远胜现在千万倍。此刻都不敢见义勇为,他朝何来的勇气,面对千军万马?”锐利的牙齿咬开嘴唇,扩散口腔的血腥再度带给他力量,贾诩尝试去说服自己的恐惧。
跨出最艰难的第一步,尔后就只是循声一路小跑。少间,真实、残酷且血腥的图景,毫无遮掩地展露在贾诩眸中。
只是这副景象,与往日所见的惨剧稍有不同,因为它还未曾结束——头裹黄巾的瘦弱汉子,还在不停地捶打着地上少女的背脊取乐。少女则艰难地撑在地上,只为保护身下啼哭不断的稚童。
紫电藏身怀中,贾诩压抑着满腔的愤怒踩着枯枝而出,他本就不算英俊的面孔已经引四周死不瞑目的尸骸而狰狞。
雨依然沥沥地下着,贾诩手指指着黄巾青年,咆哮声犹如惊雷般炸响:“你,生而为人,奈何要行畜生事?告诉我!”
未曾偷袭,不是贾诩被道德束缚,只是他确确实实想要明白一件事情,这就是人究竟为什么能堕落至斯。
“嗯…?”余兴玩乐被搅扰,瘦弱的青年懊恼地缓缓站起。及至回眸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嗤笑一声,不由分说一脚揣向少女。
随意欣赏一阵少女咬牙忍痛狰狞的神态,他才啧啧嘴地回看贾诩道:“当然是因为生存!贪官横行霸道,百姓民不聊生,我们不效仿当年陈王揭竿而起,莫非要我们坐在家中等着饿死?”
这番说辞,是瘦弱青年从渠帅口中听来,虽不以为然,却总喜欢挂在嘴边。别说,总能说得死到临头的君子们哑口无言。
“若是民不聊生,不得不反,尔等奈何残杀…”颤抖着指着横七竖八衣衫不整的尸体,贾诩眼眶不断划出水珠,既有雨水,也有泪水:“他们的衣着,显然不是大富大贵。尔等何以残忍屠戮同遭苦难的同胞?告诉我,你们还有丝毫的人性吗?”
“人性?笑话!这世道,有人性只会死得快!跟我一同逃出村子的,一共三十七人,他们都比我讲人性,所以他们都死了。只有我,只有我还活着!还将活下去!”
瘦弱青年说话之时,已经悄然拉进与贾诩的距离。残忍的笑容渐渐表露脸畔,他从腰间抄出一把短刀,在少女惊呼中猛地欺身横劈向贾诩:“而你,将去死!”
“当真是丑陋的骄傲!”隐忍等待,只为转瞬即逝之机,迎着瘦弱青年的雷霆一击,贾诩拔出怀中短剑猛然冲进对方怀中。
紧握的紫电,毫无阻碍地深深扎进瘦弱青年的腰腹,伴随着贾诩的一阵搅动,肮脏的血液顷刻喷溅而出:“既然手握着凶器,你当有死的觉悟吧?”
一时的轻敌,换回的是撕裂的疼痛。浑身冒冷汗的瘦弱青年只觉瞬息乏力,距离贾诩头颅咫尺的短刀,再未能挥动。
须臾,短刀脱手衰落。无力回天的他,无言地看着所谓的酸儒猝然拔剑,旋即狠狠捅进他的心窝。
轰然倒地,瘦弱青年感受着生命的流失,他用最后一丝气力恶狠狠地瞪着骑在身上的贾诩,想说些什么诅咒,却只剩下含含糊糊的声音。
只片刻,他的眼前开始模糊,意识也濒临终结。雷霆阵阵中,不知姓名籍贯的蛾贼,彻底地离开他所憎恨的世界。
瘦弱青年已无气息,雨幕环绕的贾诩,依然跨坐他的身上,继续重复着拔出、刺进的动作。
糜烂的胸腹血肉模糊,四溢的鲜血与一地的脏器,吓得不远处的稚童顿时啼哭不断,却在极短时间内被惊恐的少女捂住嘴巴,尔后又时不时地松开——她既害怕稚童的啼哭,会引起失去理智书生的注意,也害怕长时间捂嘴会将稚童闷死。
夜幕降临,雨渐停歇。明月下,隐约啼哭,唤醒贾诩神智。他喘着粗气,尝试调整心脏的跳动,避开狼藉的眼神,与深衣破烂、满是泥泞呆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少女,极度惊恐的目光交汇。
“孩子,叫什么?”模糊的血肉,贾诩已经不敢再看,由是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充满戒备的少女身上。
他脸上满是脏血的模样甚是可怖,然而清亮的眼眸却带给少女莫名的心安。想起书生刚刚对蛾贼的质问,少女紧张的情绪也渐是抚平。低眉看眼怀中瑟瑟发抖的稚童,少女露出与年岁不相称的慈爱,说:“衢,因为希望他能四达,所以取名衢。”
“你的孩子?”少女娇柔外表下,贾诩却感受到一股母亲曾带给他的安全感。也正是少女拼死保护身下稚童的画面,帮助贾诩克服将要杀人的恐惧——他虽见惯杀戮,但亲手杀人,这还是首次。
“衢,是姐姐的孩子…”少女的回答带着落寞。
“呼。”雨水冲刷干净的紫电回归剑鞘,抽筋的腿也恢复知觉,贾诩赶忙离开一滩血肉聚集之处,一瘸一拐朝少女走去。
等到稍微走近些,他赫然已经觉察出少女神情的迅速变化。明白对方还是惊弓之鸟,贾诩有意维持一段距离,尝试用最大的诚意解释道:“如果你相信我,就带着这枚符传先去荥阳,寻找司马氏的店铺,说找司马朗。他是温县司马氏家主的长子,你见到他,他会替你寻找家人。”
讲罢,贾诩略是走上前一步,将符传放在少女触手可及之地。也是此刻,他借着月色第一次看清少女的模样。她大约只有十二三岁,一张原本应该惹人怜惜的秀丽脸蛋,现在却是到处挂着伤痕。
略作迟疑,他还是非常煞风景地抓起一把泥,不由分说地均匀涂抹在少女脸上,道:“这样,或许能帮你们平安抵达荥阳。记住,司马,司马朗,司马朗。”
“谢…谢谢。”就算明白贾诩的动作出自好意,但手与脸的接触难免令她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以至是浑身颤抖。
等到贾诩转身准备离去时,抱着稚童的她才忍住战栗,嘶哑地说:“我…已经没有其他家人。父母早早离世,姐姐也在前些年病死。姐夫去年去城里寻觅活计,在将孩子托付给我照顾之后,也就再没音讯…”
“还有,能否请恩人给衢赐个字…”说完,少女忽然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唐突,甚至显得贪得无厌。
“没有家人吗?其实我也是。”仰头看着圆月,藏在心底的伤悲,令他不由加倍同情少女的遭遇:“你就对司马朗说,你是我的姐姐,他会留你在温县避祸的。记住我的名字,上襾下贝,左言右羽,贾诩。如果不认识字,记住读音就行,贾诩。至于取字,就拆解衢字,叫做梁道吧。”
贾诩说完,趋步离开。他不会知道,他的话带给少女多大的勇气。原本万念俱灰的少年,只是企盼能够苟活到将孩子交托给贾诩信赖的司马朗,然后就了此残生。但有灰烬的地方,必然曾经生火,贾诩重新点燃她对生的渴求,以及对未来的奢望。
或许,她还能像平常人一样活着。
疾走未曾多远,模糊的血肉已经反复涌现在贾诩脑海。恶心而清晰的回忆画面,令他胸腔翻涌不断。再是坚持迈出百步,无法遏制蔓延的恶心,带来阵阵呕吐。随着腹中堆积的食渣一次次倾倒,冷汗随之爬满他的额头,遍布他的背脊。
也不知多久,贾诩从目眩中找回意识。他抹掉嘴角的污渍,虚弱地喘着粗气,眼眸紧紧地锁死远方。他仿佛穿越无数距离,恍若能看到汉军与蛾贼鏖战的图景。
再是一道雷霆霹雳,一幕幕血腥的画面闪过眼前,低头凝视紫电几许,贾诩心脏回馈的声音,带给他想要的答案。
“如果我不作为,就会有人受到伤害,我就要去做!如果我能庇护他人,我就该去保护!是这样吗?”贾诩手捂着胸口,佝偻的身躯渐渐站直,天上,雷鸣电闪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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