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汉羌(1 / 1)

螟蛾侵袭,秋收难收。反复阅览各县呈报的灾情,司马防仿佛窥见京兆地区粮价的疯涨。思及此处,他也不由未雨绸缪起来:或许该动身点算西都真实的储粮,也好粗略推算出其与赈灾及平抑粮价所需间的差额。

“论及大宗粮食转运消耗最少,应当属中山无极吧,如果当真需要的话…”随着脑海闪现出几家相熟的豪商,司马防最终圈定与中山无极甄氏联系。有备而无患,从来是司马防为人处世的原则。

公务暂罢,司马防旁若无人地舒展,目光则已瞧向角落。在那里,早有一个少年拘谨站着。而随着他轻轻地颔首,原本缩在阴影里的少年趋步由阴暗踏进光亮。

这时的贾诩,已然是新衣换旧衫,怎奈稀疏平常的面容,如何捯饬都不算惊艳。好在,总算也称不上丑陋——汉官最重仪表,就似司马防三年前与梁鹄联手,将原本寻求雒阳令的曹操,划去出任雒阳北部尉。诚然,其中缘由更多是示好士林,然鸡众多却独选曹操,很难说不是因其不佳的相貌。

可当时的司马防千算万算,怎么都未曾算到,那副平凡甚至略显古怪样貌的主人,在他上任之初就以惊人的胆略,赢得物议的一片喝彩。正是源自这次错判,司马防算是明白何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汝之来历,吾略有耳闻。”魄力、勇气,终究只能证明眼前贾诩非是顽石,却也仅止于此。司马防需要美玉,可堪雕琢的美玉,公务繁忙的他开门见山校考道:“贾诩,汝既武威人氏,想来对羌人定不陌生。大汉与诸羌厮杀,历时百年未休,依汝之见,症结何在?”

司马防急需名望,急需一段慧眼识人的美谈,去掩盖三年前的错误。故而但凡贾诩言之有物,他都不会吝啬京兆尹府中之职——汉、羌兵戈难息之故,恐怕不少官员都只能管中窥豹,司马防当然不会要求贾诩溯源。

司马防话音掷地,沉寂就犹如案上熏香,蔓延开去。当这股沉默的期限无限延长时,京兆尹本就不算多的耐心,随之消磨殆尽。终于,脸上流露意兴阑珊的司马防准备出言送客,他依旧会给贾诩准备丰厚的盘缠,却也仅仅只是如此。

但就在这个瞬间,沉默破碎,终于张开口的贾诩,没有什么长篇大论,也不曾引经据典,甚至都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这毫无疑问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李广?”反复咀嚼贾诩的答案,司马防不由正视起眼前的少年,“李广…是呀,李广。”两个字,组成人名,构筑答案。但就是这简洁的答案,却如一枚石子,在司马防的心扉溅起阵阵波澜——有惊诧,更多是惊喜。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广之盛名,妇孺皆知。然观飞将军一生,与羌人实无丝毫之瓜葛。但就是这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却毫无疑问已经触及问题核心:边患、以良家子从军,以及李广难封。

羌地定而复乱,边塞百姓惴惴不安,国家耗费钱粮无算,汉家如何都难言胜利。至于羌人?虽屡掀叛乱,却终是屡战屡败,当初多少部落而今匿迹黄沙。他们亦非赢家。

然而当中就真无人获利吗?显然不是!

百年之中,有无数的良家子通过从军博取军职,有无数的将军长驱万众百战封侯,又有无数的商人与他们背后的官员上下其手盆满钵满。汉军悍勇,羌兵羸弱,世人共知。羌,可战,易胜,是故迫羌复叛,驾轻就熟。

压迫、叛乱、出兵、镇压、再压迫、再叛乱。杀戮和杀戮中,仇恨的锁链愈发坚不可摧。这条流淌着边民、羌人鲜血的蹊径,百年间无数人走过。他们离开时,或兴高采烈,或心生愧疚,或心有余而力不足。然他们身后,是更多的人在跃跃欲试。

昔日无数先驱,挥洒热血开辟出的生存之地,只因后世之人对名与利的追逐,渐渐已沦为难以安生的焦土。

无论贾诩答案遗漏官员是否故意,他的潜质都足够令司马防侧目。原先只觉木讷的脸,此刻落在司马防眼里,却是沉着的代名词,京兆尹丝毫不掩饰欣赏的表情,他和颜悦色道:“依周礼,男子二十冠而字。汝既丧父,冠礼就由吾来主持。此之前,汝留吾身旁听用,以熟悉各项公务。说起来,尚不知汝是何年生人。”

“建宁元年。因出生时,恰逢段颍川斩首八千余级归,故父亲给我取名曰‘诩’。”压抑心中的狂喜,贾诩竭尽所能地显示出恭敬:“追随京兆尹左右,我所愿也。”

“汝父倒也是有趣之人…”司马防像是在想些事情,是故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诩,大言也,配合段颎大胜而归的背景,其中讽刺之意不言自明。

“家父一直说,他是贾太傅的后人。”言及父亲,愧疚击穿心扉的壁垒,带给贾诩以伤感,“故而他一直希望我能学习圣人经典,重现先祖荣光。”

母亲遇难,贾诩痛恨叹息自身怯懦之余,也将仇恨扩散到不能赋予他勇气的经典,以至干出焚烧家中竹简的蠢事。可在父亲死后的第二年,父亲的老友从中原行商归来,登门将几卷书交给贾诩,彻底改变他的想法。

由父亲友人的口中,贾诩第一次知道,当他能背诵孙子兵法全篇之时,父亲是多么兴高采烈;他也终于明白,他亲手焚烧的书简,究竟凝聚着父亲多少的心血——他千方百计请托友人务必从中原带回正确的书简,只因希望子孙能活出新的道路。

那一日的夜晚,迷茫崩溃的贾诩,在悔恨中找到出路。他或许该向前跑,朝着父亲期待的终点跑去,而这既是赎罪之旅,也是求生之路。

贾诩回忆之际,司马防也因分神而静默,他正在重新审视贾诩的价值。这之前因贾诩的身材与样貌,司马防先入为主臆测其年岁约在十五上下,故虽赞其敏锐,却也扼腕只是百里之才。

而今情况却陡然变化,十五岁与十岁,五载之差,可塑性却是天壤之别。十岁,意味着贾诩还有着成长的余地,还蕴藏着诸多的可能。

“这或许…是机会。”司马防暗自计较权衡,脑海的念头渐是清晰——他要下一步闲棋,惠而不费的闲棋。

待回过神,司马防抚须沉声道:“汝且依本心作答,是愿随吾左右,还是愿往中原求学?”这番话当然也是考题,而当贾诩毫不犹豫回答后者时,司马防流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继而又是发问:“汝欲治何家经典?”

沉默片刻,贾诩不自觉咽口口水,他引用昔年淮阴侯回答高祖点兵之问的答案,说:“多多益善。”

“贪多,可是嚼不烂呀。”司马防不以为意地莞尔一笑,道:“如此,吾就预先赐汝表字文和。”说话时,他已将一张锦帛摊开案上,随着大趣÷阁挥毫间,茫茫数百字顷刻写就。

等到墨迹稍干,司马防将锦帛折叠放置案前,进而掏出一枚符传放置锦帛之上,谓贾诩道:“此物,系仿先秦虎符铸造,乃吾河东司马氏嫡系之信物,两符合一,则如族长亲至。其下之锦帛,则是吾写给家父之家书,叮咛他切勿忘记开春之时,送吾儿司马朗前往颍川拜师慈明无双。”

稍事停顿,司马防打量着贾诩的反应。他见贾诩面色虽古井无波,却也未能藏住颤抖的手,由是满意地颔首继续说:“吾素敬重忠义之人,汝父之遗愿,吾当成全。慈明公,当世之鸿儒也,若你有意拜其为师,就携此物及锦帛去往河内温县,家父自会安排。”

“诺。”贾诩近乎是抢着回答,只因梦寐之路在前,难免失态。

开辟崭新道路的钥匙,终于切切实实握在满是汗水的掌心时,极致的紧张与激动融合,拜谢退出的贾诩再克制不住浑身的战栗。

紧张,来自不自信,贾诩有着充分的自我认知,他清楚他的学识与见识,其实非常浅薄;激动,则源自司马防的校考题目,与他过去百余个不眠之夜里的探寻,不谋而合。

先前回答时的迟疑,一方面是对答案的不自信,一方面也是忧虑司马防同样是觊觎边事之利者。但更多却是欲扬先抑,他希望先降低司马防的期待,进而一鸣惊人。

至于谜底,他是在守孝的最后一年里,通过父亲友人送来的史籍与地方志找出:当他将无数光辉的战绩,与与之相对应的边事持续糜烂对照。透过这极度的矛盾,任何人都会豁然开朗。

“希望我不会再令你失望,父亲。”踏进客舍前,贾诩回身将金灿灿的符传高举头顶,他希望亡故的父亲再天上可以看到他的悔恨与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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