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暴风雪渐渐进入了尾声,冰雹和雪花击打在帐篷上的声音越来越疏小,狂烈的风也不再有能力撼动巨大的帐篷群。冰雪城入冬之后的第二场暴风雪似乎就要过去了,在下一次寒流到来之前,将有一段宝贵的晴朗天气。仍然处在旅途中的人们必须借着这些难得平静的日子,赶往他们的目的地。
除了刚开始的几天之外,秦笙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照料大白虎。他冷静地观察着天气变化的情况,用秋之城的石币和白熊族族长交换了食物,并且向所有曾经去过冰雪城的白熊族兽人们打听去往冰雪城的路线以及可能遇到的部族等详细情况。忙完这些之后,他还会花时间投喂三只幼崽,并且观看他们和白熊族幼崽们的扑咬游戏。
只有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他才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大白虎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它颈下的皮毛。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仿佛才能依稀看得出豹族青年发自内心的温情和爱意。
自从得到进入帐篷的许可之后,棕发雌性玛依从来没有离开过大白虎身边。她静静地注视着这只沉睡的庞然大物,舍不得移开视线,就像它下一刻就会消失似的。在秦笙给它换药的时候,她也曾经想要帮忙,最终还是退缩了。雪狼族兽人汉笛尔也并没有留在大帐篷里,他似乎也在准备物资,用成捆的兽皮和白熊族兽人们交换干粮。幼崽索伦倒是和卫橙、秦白渐渐熟悉起来,经常和他们一起玩扑咬游戏。
柴堆上的火焰轻轻地跳了跳,晃动的焰光照在旁边的人们身上,在帐篷壁上投下了张牙舞爪的影子。火堆的一侧,小狮子、小狐狸围着小蛇,安安静静地睡着。另一侧,玛依看着秦笙抚摸大白虎颈下的皮毛,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们要走了?”
“嗯,暴风雪快结束了。”
“它的伤还没有痊愈,现在还很虚弱。”玛依抿了抿嘴唇,眉头轻轻地攒了起来,“为什么不在这里过了冬再走?”
“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冰雪城。”秦笙平静地回答,“而且,它没有那么脆弱。”大白虎的自愈能力足以令人咋舌,只要它醒过来,就说明伤势已经好了大半。
“你并不担心它?”
“这样的伤势不算什么,我已经习惯了。”
“它这些年过得很辛苦?经常受伤?”
“这是变成强者必须付出的代价。”
“强大的兽人们都是这样吗?”玛依望着这位黑发绿眼的豹族青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穿过了他,看向不知名的远方,“比任何人都渴求战斗,比任何人都渴求胜利,比任何人都目标明确。为了实现自己的想法,其他所有的一切好像都不重要。”
秦笙知道,她现在想到的人是谁。那个人确实很强大,但同时也很残忍自私。就算目标的确是成为强者,他和卫瀚也不会成为卫峙那样的强者。“阿瀚想成为强者,只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的家庭。而我想成为强者,也只是为了和他并肩而立,不让他太孤独。”
“真好。”玛依轻轻地感叹着。她垂下了眼睛,泪水无声地在脸颊上留下了痕迹,落在紧握的白皙拳头上。“阿瀚和你都是好孩子。真好。我经常梦见他长大之后的样子。他现在比我想象的更俊美、更强大,而且也有了伴侣和孩子。真是太好了。”
“我曾经很期盼他的出生。”棕发雌性的声音里有些哽咽,“怀孕的时候,我实在太高兴了,每天都和他说话,每天都给他唱歌。就算是做梦,我也会梦见他,然后从梦里笑醒。”泪水打湿了她的手掌,她轻轻地啜泣起来:“我那么期待的孩子,那个人竟然不屑一顾。我本来以为孩子能够留住他的脚步,事实却完全相反。”
“为什么?我每一天都在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抛弃我?我有多爱他,那个时候就有多疯狂。阿瀚,他白色的头发、幽蓝色的眼睛和那个人一模一样。所以,我把他当成了替代品,所有的怨恨和怒火都向着他发泄。”
“我一直都知道,凭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我不配称为他的‘母亲’。有时候,我甚至恨不得带着他一起去死。可是,他还那么小……我给了他生命,没有权利剥夺回去。”
“卫峙彻底抛弃我们那一天,我离开了虎族部落,本来就没有打算再活着。可是,当汉笛尔从野兽的嘴下救了我,我才知道,我还并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忘记所有的伤害和痛苦活下去,我想彻底抛弃过去活下去。离开虎族部落,离开阿瀚,才是对我们都好的选择。所以,我请汉笛尔带我走。可是,无论走到哪里,我总会梦见他,梦见他第一次变成兽形的时候,蜷缩在我手掌上的样子,梦见他哭泣的样子,梦见他失落的样子,梦见他恐慌的样子……我抛弃了他,可是,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啊……”
秦笙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仍然慢慢地抚摸着大白虎丰润的皮毛。突然,他感觉到手掌下的庞然大物微微地动了动,不由得轻轻扬起嘴角。某只已经醒了,不知道它听到了多少,现在心里又有什么感受。
幽蓝色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静静地望着哭泣的棕发雌性。
“你为什么要出现?”它曾经有过很多怨恨、很多愤怒。它曾经想过,如果再次相遇,一定要用最狠毒的话来报复她。可是,当血淋淋的创伤慢慢愈合之后,无数句话,无数喜怒哀乐,都已经沉淀下来了。它已经理解了她的选择,但并不意味着它仍然期待她出现。“你已经拥有了理想的一切,我也有了幸福的家庭。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我并不觉得,你对我有那么深的感情。”
玛依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巨大猛兽,痛哭失声:“阿瀚……我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我也不值得你原谅……可是,我必须出现,我必须向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大白虎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很久,才再次睁开,“好了,我知道了。说实话,我很意外,原来你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在意我的。”刚才她和秦笙的谈话,它都听得一清二楚。它也能感觉得到,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很久很久以来,它一直试图忽视的血缘纽带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原来,它并不是一直都被憎恶和无视的。原来,它是带着母亲的期待和祝福出生的。虽然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关爱,也已经不需要来自母亲的关爱,可是,她确实曾经很需要他,也给了他生命。十几年来,一直像阴影一样埋伏在它心底的所有怨恨、愤怒,或许还有泪水,突然像被阳光驱散的乌云,渐渐地淡去。“不管怎么样,你确实爱过我……谢谢你生下了我。”
玛依呆了呆,双手捂住了脸庞,哭得更大声了。
在她的嚎啕大哭声中,大白虎化成了人形,围了条兽皮裙坐了起来,有些疲惫地拍了拍肚子:“阿笙,我饿了。”
“想吃什么?”秦笙从火堆上取下温了很久的陶罐,里面盛着他傍晚精心准备的海豹肉粥。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想吃。”虎族青年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秦笙挑了挑眉,失笑了:“还有什么你不想吃的?”大吃货终于恢复平常的样子了——不,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好。隐隐约约纠缠在他身上的所有阴郁,仿佛一下子就全部散开了。他知道,即使接下来在冰雪城会见到卫峙和王韵,他的情绪也不会再起伏不定了。父母带给他的心结,已经完全解开了。而卫峙对他来说,也确实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有仇的陌生人。
两三天后,暴风雪结束了,一家五口告别了白熊部落,踏上了属于他们的旅途。
一望无垠的冰天雪地里,巨大的白虎静静地站着,看着对面的雪狼以及它身上包裹得紧紧实实的雌性、幼崽。
它并没有说话的意思,由秦笙负责交流:“你们完全可以过了冬再离开。”
“我们都不太适应白熊族的生活。而且他们马上要进入冬眠了,还是离开比较好。”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大雪狼回答,“我们已经流浪很多年了,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在附近随便找一个部落暂时住下就行。你们呢?到了冰雪城之后,接下来要去哪里?”
“乌泥城和白云城。”
“啧,传说中的城池啊……那么,祝你们好运。”
“你们也是,一路顺风。”想了想,秦笙接着说,“如果想要定居,顺着西南方向走,有一个两千多人的杂居大部落。那里的族长和祭司是我们的朋友,都是很值得敬佩的人。”
“是吗?那或许我们会去看一看的。”
“再会。”
“等等!”雪狼背上的棕发雌性从旁边的包裹里拿出一个眼熟的大木盒,又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转过头的大白虎,“我早上做的,你们在路上吃吧。”
秦笙低下头,揉了揉大白虎的耳朵。大白虎从鼻子里重重地喷着气,爪子划拉着脚下的冰雪,哼了一声:“用石币和她交换。”
“好。”黑豹族青年忍不住弯了弯嘴唇,取出一袋石币丢了过去。
棕发雌性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石币袋子,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阿瀚真是别扭,明明很想吃,哼。”
“想吃的是你吧。前两次我还回去的时候,你都要哭出来了。”
“才不是呢!想吃的绝对不止我一个!”
照样被捆在小家长身后的兽皮包袱里的两只小家伙扭动着身体,声音不大不小地讨论起来。
玛依的眼睛亮了亮,微微笑了。
秦笙朝着他们点了点头:“再会。”
大白虎转过身,迈开腿,飞奔起来。在朝阳斜斜的光线下,它矫健的身体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映在白色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