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看着就在身边的伊人,他恼她一意孤行,不知轻重,最恨她竟敢以自身为饵试图蛊惑太子琪。陈兰桡虽聪慧,却到底是个养在深宫的少女,所谓世情险恶,人心诡暗,又怎会尽知。若她见识过太子琪的为人及手段,尤其是对待女子方面……只怕她绝不会愿意同太子琪做赌。
眼底泛着暗影,也倒映着她向他扮鬼脸的模样,燕归记得她这般模样,或者说,从未敢忘。
那一夜,他倒在庆城郊外的空屋里,身边仅有一只黑犬相伴,静候死神到来。
垂危之际,耳畔传来呼唤声音,有人抚他的脸,然后是急促的用力轻拍。燕归勉强睁开眼睛,模模糊糊中,看到一道影子正在跟前,她举着一盏灯,容颜从暗转明。
他微微睁开的眼睛里看到了光,也看到了那张出色的容颜,那一瞬,燕归生出错觉,依稀觉得自己将要命归黄泉,而在九天之上的女神翩然降落,要渡他归去。
直到她说道:“你若敢死,我不饶你!”声音如此熟悉,也唤回燕归心神,他心道:“哦,是她……”那个跟着师神光离去的少女,她竟去而复返,他记得她的名字唤作“兰桡”,彼时,公子燕归还不晓得,自此之后这个名字,将铭刻他终生。
陈兰桡拍他不醒,只令他睁开双眼,可见他目光动也不动,一副行将就木之态,她试着喂他吃些东西,公子燕归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无。
“我特意从宫里带出来的糕点,还偷偷留下了一些菜……很好吃的。”陈兰桡略觉遗憾,而在旁边,那只叫做小黑的犬儿却埋头吃的正欢,且发出陶醉的声响。
陈兰桡思忖片刻,自言自语道:“想必你中毒太深,还是再吃一颗药丸吧。”小心从胸前将锦囊取出,掏出一颗药丸。
公子燕归嗅到一股淡淡地香气,不知是来自她身上,还是来自那辟邪丹。陈兰桡无法令他开口,只好勉为其难掰开他的唇齿,勉强把那颗药丸推进他的嘴里。
燕归知道生死就在一刻,拼命地动了动舌,竭力吞那丹药,陈兰桡看出端倪,忙解下腰间水囊,拔出塞子,放在他唇间。
一股甘泉般的水缓缓流入,裹着那颗丹药,滑下咽喉。
燕归总算缓过一口气,但陈兰桡却惊呼了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原来方才她用力间,不知不觉弄破了燕归本就干裂的嘴唇,以至于又流出血来,沾在手指之上。
正要掏出手帕擦拭,目光转动,却看见燕归胸前透出一角丝帕,陈兰桡怔然,抬手轻轻一扯,便扯出那块沾满污迹跟血渍的帕子,她呆了呆,然后看向燕归:“这是我的……原来被你收起来了呀。”上午她用这手帕给他擦脸,弄脏了后便扔在地上,后来师神光闻声来看,谁知屋内并无人迹……陈兰桡早忘了这回事。
此刻她看着这方手帕,又看着燕归,竟叹了口气:“都脏了,你收起来做什么?上午神光哥哥来看的时候,你藏到哪里去了?”
燕归此刻无法做声,自然不能回答她。陈兰桡放下那帕子,说道:“我本来以为你走了的,没想到你竟然在……你是不是听到我跟小黑说的话,所以才留下来等我的?我真的带了好吃的来哦。”
燕归啼笑皆非,他若是有能走的体力,早就远走高飞,又怎会愚蠢到信一个少女对狗儿说的话。
陈兰桡把那食盒拎过来,索性抱膝坐在燕归身前:“本来今天神光哥哥训了我一顿,我不该出来的,但是父王又纵容贤妃……让我生气,我才不呆在宫里呢……幸好你没走,可以跟我作伴了……”
她自言自语说了一会儿,却听不到燕归出声,不由又有些害怕,伸手推了他一把:“喂,你可别死……我不要跟死人在一起。”
燕归若是能动,此刻便要翻个白眼。陈兰桡凝视他,见他眼睛微眨,才松了口气,抬手从食盒里取了一碟子糕点出来:“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莲子酥……”当下小心翼翼掰开燕归的嘴,如喂药般硬给他塞了一块进去,又喂水给他喝。
燕归脱力,吞咽不便,有些水便顺着嘴角流出,陈兰桡忙抬起袖子给他擦拭,见他唇上还有血迹,不由有些愧疚,却嘴硬说道:“你疼不疼?我可不是有心的,都怪你不能自己吃东西,不然我才不碰你呢……”
那莲子酥里不知加了什么,有些黏性,纵然喝了水,一时却吞不下去,燕归心苦,碍于无法做声,便索性闭眼不语,只默默地拼命跟那梗在喉间的食物搏斗。
陈兰桡却浑然不觉,自顾自道:“好吃吧?你看你,都喜欢的闭上眼睛了,那再吃一块儿。”
燕归大惊,忙试图闭嘴,陈兰桡却竭力将他的嘴又掰开,好歹又硬塞了一块儿进去,倒是不忘给他水喝,只不过虽然如此,燕归仍觉得喉头像是塞了一块儿极大的面团,噎的他从原本的双目微睁变作双目圆睁。
此刻那小黑犬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便凑过来,摇尾又要,陈兰桡在它头上轻弹一下:“小黑,这是给哑巴伯伯的,你不能吃,再说你都吃饱了,看你的肚子多么圆。”
燕归在旁听到“哑巴伯伯”四个字,一口气上不来,往旁边一歪。
陈兰桡正逗弄小黑犬,听到“噗通”一声,回头来看,才见燕归竟然倒地。
时光流转,此刻于陈国的宫殿内相见,却是相见不相识。
回忆之色一闪而过,连带他眼底都泛起一抹温柔,但是那柔和的光影却又如飞星般隐没,公子燕归抬头,看向太子琪之时,眼神中却是沉静肃然,隐隐有锋芒内敛。
陈王瞧在眼里,倒吸一口冷气,看看公子燕归,又看太子琪,一时有些摇摆不定。
燕归道:“程立雪素来勇悍忠心,更是难得的将才,父皇命我们征战,正需要此等人物效力,如今殿下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要他献出性命,岂非太过儿戏?”
太子琪见他始终反对,心下恼怒,又见陈兰桡在侧盯着公子燕归,面上似笑非笑地,也不知是钦慕燕归还是轻视自己,顿时拍案喝道:“燕归!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了?程立雪是本太子的人,且本太子才是三军主帅,要如何处置一名兵士,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陈兰桡本以为太子琪如此呵斥,公子燕归必然要知难而退,毕竟她刚见识过燕归是如何逢迎太子琪的。
谁知陈兰桡还未来得及流露鄙夷之色,公子燕归却斩钉截铁道:“不管如何,末将不同意殿下如此,这对程立雪跟其他有心效忠大魏的将士来说,等同侮辱!也寒了三军志士之心,还请殿下三思,收回成命!”他说着,便又屈膝跪了下去。
太子琪也未料到此番公子燕归竟这般硬气,气得指着燕归,浑身发抖:“你、你……你居然敢……”
燕归重又说道:“臣弟是为大魏跟太子着想……”
“闭嘴,你好大的胆子!”太子琪怒意勃发,上前抡起手臂,结结实实地给了公子燕归一个耳光,竟打得他唇边渗出血来。
但纵然如此,燕归身子一晃,复又跪定,仍道:“臣弟求太子收回成命。”
陈王见两人争执,唯恐遭受池鱼之殃,有心相劝,但他们争执却又是因为陈兰桡而起,因此陈王竟也不知如何开口的好,于是牢牢闭嘴,生怕一张嘴便惹祸上身。
陈兰桡睁大眼睛,见太子琪怒火高炽,仿佛要被公子燕归气死,她心中惊奇:“他怎么忽然一反常态……嗯……到底是真的为了程立雪呢,还是因为……”
太子琪发了狠意,大声道:“好!既然你敢抗命,那么就休怪本太子无情……来人……”
就在此刻,门口有人高声道:“殿下且慢!”
殿内众人齐齐回头,见殿门口人影晃动,有一员武将大步流星闯了进来,他身后则跟着一名谋士模样的人。等快到了几人身前,那武将站定身形,这谋士却径直走到太子琪身旁,眉头微蹙看了太子琪一眼,袖手不语。
太子琪乍见有人闯入,便问:“来者何人?”
燕归拧眉不语,转头看去,武将垂头,在他身侧跪地,面色惨然,拱手说道:“末将程立雪,参见太子殿下。”
陈兰桡心头震动,定睛看向程立雪,脑中顿时浮现陈源受伤垂危的凄惨景象,她屏住呼吸,双手握紧,恨不得即刻上前将此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