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将尽,梨花如雪,柳色如烟,春风带着无尽温柔,恣意徜徉。
这日上午,叶昔昭与三夫人去了二夫人房里,一面享用茶点,一面商议晗姐儿的满月酒。
二夫人笑道:“只将洗三礼那一日的亲朋请来,摆桌酒席就好了。”
三夫人却是不认同,笑道:“依我看,满月酒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昊哥儿满月时,也是按照府中的前例办的。”说着话,想起了忻姐儿,看了看叶昔昭,又道,“要说有特例,就是咱们忻姐儿了,那时大嫂还在外面,没能回来,谁也没法子。”
二夫人点一点头,“我知道这些,可如今这当口,诸事还是从简吧。”
“什么当口?”三夫人心说我刚才不就隐晦地说了这层意思,这人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抿了抿唇,又道,“侯爷与二爷、三爷,一切如常,太夫人闲时也是如常出门走动,内宅什么事也该如常才是。”
二夫人却终究是因着听到的那些事有所不安,求助地看向叶昔昭,“这件事,还是问问太夫人与侯爷吧?”
叶昔昭则是笑着去抱了晗姐儿,柔声道:“我们晗姐儿虽然还小,可也不该委屈了她。”之后才答二夫人的话,“太夫人已不管内宅的事了,凡事让我们三个商量。侯爷清闲时,偶尔会管一管内宅的事,眼下却有些繁忙。”
委婉地告诉二夫人,此事依三夫人之见就好。如今的确不需谨小慎微。这也就是二房的事,若是换了长房的事,依着虞绍衡的性子,说不定就会大张旗鼓地操办——他的性情,她如今已很是了解。说到底,明知被皇上视为佞臣都无所谓,他还会顾忌什么?
二夫人却又道:“那……大嫂,能不能容我与二爷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叶昔昭失笑。
三夫人抚额,“我说二嫂,你也太贤惠了,这顺理成章的事,你怎么还要夫为妻纲呢?大嫂若是你这性子,那侯爷可就有的忙了,在外忙碌整日,回来后还要事事帮你做主。”
二夫人隐晦地道:“可是诸事都不问夫君,也是不行的。”
三夫人听得出二夫人话中深意,无奈地笑,“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那些事也随人怎么说怎么想,我也不会不承认。瞒着夫君去做什么事,自然是不对,可满月酒这种事与我之前的过错是一回事么?”
二夫人没想到三夫人会这般坦然面对以前的过错,一时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思忖片刻,明白过来,“我听你们的。”
“那就好。”叶昔昭笑道,“我与三弟妹已吩咐了针线上的人,给你与晗姐儿做了衣服,明日就送过来了。到时候你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是。”
二夫人笑着道谢。
三夫人则道:“晗姐儿满月酒之后,二嫂就开始与我帮着大嫂一些吧。”
“我记着呢。”二夫人嗔道,“你一定要过来一次提一次么?”
三夫人戏谑地笑。
叶昔昭与三夫人又逗留片刻,起身道辞,去往花厅。
路上,叶昔昭笑道:“你日后也别凡事与二弟妹较真儿,她就是温顺的性子,将话掰开揉碎了说。”
三夫人先是点头,之后又道:“我就是觉得她有时候太没个主心骨,就想逗逗她。话说回来,内宅的事以往与太夫人商议,如今与大嫂商量就是,总惊动几位爷实在是没必要——凡事都要他们管,还要我们做什么?”
叶昔昭认同地颔首一笑。
二夫人与她与三夫人都不同,她是尽量不让虞绍衡理会内宅的事情,一是不想夫妻两个被人非议,二是为了避免夫妻两个意见不一致,弄得其中一个朝令夕改。
三夫人其实也是要强的性子,别说内宅的事了,就是外面的事,在以往都是瞒着虞绍桓,如今改了不少,但是对于房里、内宅的事,态度自然还是一如往常。
午间,虞绍衡回来的时候,叶昔昭正坐在寝室的书案前,聚精会神地作画。一旁的小几上,放着酸笋和辣味香糕。
他看着两碟子东西就笑了起来,俯身过去,夺下她手中画笔,又托了她的脸索吻。
“嗯……”叶昔昭没发现他走进来,此刻便有些惊讶又有些嗔怪,手就握成拳,捶了他胸膛两下。之后,随着他一味攻城略地,身形慢慢酥软。
良久,虞绍衡才放开了她,“又是酸的,又是辣的,”手拂过她腹部,语声变得甚是温柔,“这孩子也太调皮了些。”
叶昔昭随之笑起来,“是啊,这几日一时想吃这个,一时想吃那个,忻姐儿那会儿就不曾如此。”
随即,虞绍衡又责怪道:“没事你看看书赏赏花就好,别做耗神的事。”
“作画时心境特别平和,”叶昔昭站起身来,“你别管我,我心里有数。”
虞绍衡拿她没办法,只好松口,“别一坐就是大半晌。”
“时间久了,夏荷她们会提醒我。”叶昔昭摸了摸他的脸颊,“去洗把脸,我命人传饭。”
“好。”
用饭时,忻姐儿由乳母带着走进来,笑着跑到虞绍衡面前,“爹爹!爹爹回来了!”
“想爹爹没有?”虞绍衡捏了捏忻姐儿的小鼻子,把她抱到膝上。
“想!可想爹爹了!”忻姐儿主动勾住虞绍衡的颈子,挺身亲了亲他面颊,这才乖乖坐好,又看向叶昔昭,“嗯,也想娘亲。”
叶昔昭挂着笑,“上午去哪儿玩儿了?”太夫人上午带着忻姐儿去了井家,她是晓得的,只是愿意和忻姐儿多说说话。
忻姐儿忽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答道:“去找井姑姑,去看小金鱼。”
女儿清清楚楚地答来,引得叶昔昭愈发愉悦,“那你知道有几条金鱼么?”
忻姐儿想了想,“井姑姑说,嗯,三条。”随即又要求道,“明天还去,娘亲带我去。”
“不行。”虞绍衡笑道,“娘亲要过些日子才能出门,还想去的话,去与祖母说。”
忻姐儿有些失望,之后问道:“娘亲怎么了?”是不明白娘亲为何不能出门。
虞绍衡就告诉她:“娘亲有些不舒服。”
“哦。”忻姐儿看着叶昔昭的眼神有些担忧,“要喝药吗?”
“不用。”叶昔昭有些感动,“休息一段日子就好了。”
忻姐儿这才有所释然。
虞绍衡端过忻姐儿的小碗,先让她喝了几口汤,之后才开始一口菜一口粥地喂她。
用罢饭,安置忻姐儿午睡后,他回到寝室,卧在床上,说道:“康王与井之然三月末成婚。”
“这么快?”叶昔昭惊讶于康王的急切。
虞绍衡点一点头,为着让她更心安,又加一句:“这么看来,他是有着真心。”
叶昔昭一想,的确如此。赐婚旨意已下,断不会有更改的可能,可康王还是这么急切,自然是患得患失所致。由此笑道:“这样再好不过。”
被二人提及的康王,此时身在虞绍筠宫里,正向虞绍筠说着下聘的事,将一应贵重之物报完后,笑问:“皇嫂觉得准备得还齐备么?”
虞绍筠不由抚额,“你有太后与我帮衬着,东西便是再多再贵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你也要为井家考虑一番——你弄出的阵仗,简直不输迎娶公主,这会让井家为难的,总不能嫁嫡女就将家底耗空。”
康王便睁着一双漂亮的眸子,满含无助地询问:“那该如何是好呢?”
虞绍筠愈发无奈,“你来与我商议做什么?去与井家商议才是正理。这种事我能说什么?”
“可皇嫂是六宫之主啊,”康王哀怨地道,“这种事之于皇嫂,不是小事么?”
虞绍筠瞪了他一眼,“我管的是六宫,你又不是宫里人。”
康王沮丧地扯了扯嘴角,想了想,“稍后还是去找母后商议,让她老人家帮我做主。”
虞绍筠漾出了笑容,“这等小事也要四处询问——将来康王妃可有福了。”
“应当的。”康王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好了,去烦太后娘娘吧。”虞绍筠笑着端茶送客,随即,转去御花园。
最近,她刻意养成了每日午后去御花园赏花的习惯,因为总能遇到钟离烨。
如果说先前她还对他留有一丝容忍,在他将兵权收回手中之后,便让她不会再顾念心头仅存的一丝夫妻情分。
她在宫中的日子久了,对他处理朝政的事情了解得多了,也就慢慢明白,只要关乎军政兵权,他不能没有虞绍衡相助。
天生的治世良将,若在沙场,要了解麾下每个将领的优劣之处,且要兼具御人用兵之道。若在朝堂,是了解广阔疆域中每一处的地形,了解每一个手握兵权的人的擅长之处,两两相加,才能将将领调遣至最合适的地方镇守,从而确保无虞。
虞绍筠可以确信,若是谁有意无意问起哪一个地方,虞绍衡都能即刻答出地形,且了解那里战时、战后的民情;若是谁有意无意问起哪一个将领,虞绍衡亦能即刻说出那人擅长的是进攻还是守城,说出那人最近几年来是有所懈怠还是有所长进。
原本,钟离烨是明君,看到了虞绍衡是无人能及的军事奇才,力排众议重用并予以信任。原本,虞绍衡也从未辜负过钟离烨的信任,一次一次在烽火狼烟中平定战乱,使得天下几番动荡之后,终得太平。
可是如今,钟离烨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不能再信任虞绍衡,百般忌惮虞家势力。所以,他开始尝试自己掌握兵权。
这其实让虞绍筠啼笑皆非。
所谓兵权、军令,对于将士而言,不过是人心所向的一个东西,并不是放到明面上的物件儿。
他怎么就不想想,当初虞绍衡用最短的时间平漠北、定西域,建下无人可及的战功,原因是什么?是多少将士忠于虞绍衡的缘故,是多少将士相信统帅从而士气滔天,换了谁也不能做到这一点。
而在战乱发生前,是虞绍衡给出了一套最完善的部署将领的计划,才有了战乱时将领齐心协力的盛况。
自然,虞绍筠也不会忽略掉钟离烨的作用。他废寝忘食地研读虞绍衡给出的方案,反复推敲,之后又亲自去信给诸位要在战时重用的将领,晓之以动之以情,让虞绍衡的方案一步一步化为事实。没有这样一个无条件信任的帝王,虞绍衡再出色也无用武之地。
她一直都是这样认为——帝王不见得就比任何人都有才干,他只是因为最高的出身而坐到了龙椅上,是明君是昏君,全看个人资质。
论狠辣,钟离烨比不了萧旬;着手军政,钟离烨比不了虞绍衡。这些,在以往她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只要钟离烨一如以往地信任这两个人,只要钟离烨一如以往地勤政爱民,他依然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而如今,他犯了史料上多少帝王都会犯的错误,忌惮重臣,试图打压忠良。
多少帝王都在盛世安稳之后,开始一个一个铲除名将忠臣,有些名将忠臣甚至于落得身首异处草席裹身的悲惨下场,死后多少年之后,才能沉冤得雪——可那还有什么意义?史料记得,百姓记得,当事者却已化作尘土。
虞绍衡熟知这些,虞绍筠亦是。因为她是虞家人,当初卫先生教导她的时候,并不避讳谈及这些。
如今,兄妹两个,一个在后宫,一个在朝堂,一点点看到钟离烨的转变,如何能不心生警惕。有些事,早就设想过了。所以到了如今,不过是下个决心而已。
虞绍衡、萧旬还有她,都不能用至亲的性命去赌,也就不能放任钟离烨着手打压甚至铲除他们的意愿。
其实,虞绍筠想,钟离烨是被多少人都宠坏了,所以他不明白一个道理——
为臣者,忠良难为,佞臣易做。
尤其虞绍衡与萧旬这种人,他们是实实在在活在这世间,真正要的,不是百世流芳,不是万贯家财,是他们在意的人因着他们一生安稳惬意。他们不怕死,但是在意之人受自己牵连丧命却是他们最深重的噩梦。
为了避免噩梦成真,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付出、不能做到的。
她虞绍筠亦如此。
她活了这些年,唯一不曾让她失望的唯有亲情。至于男欢女爱,花前月下,她从来不奢望。真切得到过,之后要面对的是真切的失望。既如此,于她而言也简单,一切回到原点即可。
钟离烨如今落到皇权被架空,再无可信任之人,其实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虞绍筠远远看到钟离烨的身影,戏谑地想:开罪我和娘家人,可不是好玩儿的事,现在他也明白了吧?
与皇后对峙,甚至废后的事情,先前有帝王做到过,却也有帝王因此变成傀儡。他钟离烨日后如何,全看他了。
虞绍筠缓步走过去,温声道:“皇上似是清减了不少。”
钟离烨勾出一抹笑,“皇后近来倒是愈发贤惠了,每日都要前来嘘寒问暖。”
“不论怎样,臣妾也不能忘了本分。”虞绍筠建议道,“皇上若是心里苦闷,不如去与太后说说话。”
钟离烨坦诚地道:“倒是想去,只是康王近日来得勤,我与他情分不深,相见反倒不如不见。”随即深凝了她一眼,“你看起来很好,我也就放心了。否则,还真是无暇照顾你。”
到何时,他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现出狼狈的一面,心里千头万绪,也不肯流露出来。这样再好不过,最起码,不会让她自心底一点一点看轻他。
“皇上放心,臣妾虽然无能,护得自己周全的能力还是有的。”虞绍筠嫣然笑开来,“皇上也不要只顾着旁人,找个体贴的人缓解心绪才是——皇上曾提及淑妃姐妹不少,不如命专人去看看,选一两个入宫。”
他这段日子,涉足之处不过金殿、养心殿、御花园。太后对前朝风波心知肚明,却没主动找过他,只是吩咐她给他找个贴心的人好生服侍着。
也是,到了如今这地步,连康王都跟着凑热闹,太后又能怎样?只能让儿子尽快走出低落的情绪,别的日后再做打算。
以往虞绍筠对这种事真是万般不愿,如今却已全然当个乐子。便是日后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她也不会再愿意看到他到她宫里就寝。情意已不在,再同床共枕,不亚于受刑,能免则免吧。
钟离烨只是静静看着她,不予回答。
虞绍筠只好补充道:“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钟离烨漾出满含伤感的笑容,手势轻柔地拂过她眉心的朱砂痣,“我到如今也将你当做枕边妻,而你,如今将我当做了什么人?”
虞绍筠讶然失笑。
她最先想到的,是他无计可施之下,又要利用她。是想哄得她回到满心记挂他的光景,之后去劝说大哥、萧旬回头么?
怎么可能呢?有些事,永无回头路。尤其,面对的是他这样一个男人。回头便只有死路一条,甚而死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