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楠抱着腿蜷在花园篱笆墙下,他到这个新家已经三天了。
三天前中秋节,江楠抖着腿被推出去,看着四周大人们各异的脸色,心里害怕得想哭。一向和蔼慈祥的奶奶这时候绷着脸,与他的‘爸爸’对峙。他孤零零站在宽敞的大厅中央,不能往前也不能往后,就这样**裸被人打量着评估着。
江楠鼓足勇气往江华杰那儿看了一眼,那个面相狠戾的男人翘着腿,悠闲自在吊儿郎当,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他又看向身后,苏媛面色严肃唇角紧抿,不打算退步的模样。江楠低下头,摆弄着衣角,视线渐渐模糊。
他不知道这像火烤一样的酷刑进行了多久,他全部的心神都用来阻止眼里的水落出来。仿佛是过了一百年那么长久,他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温温柔柔道:“江楠是吧,到阿姨这里来。”
江楠记得这个声音,之前喊呼唤白猫的就是她。他抬起头,眼前一片氤氲,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才看清对面坐着的一个女人,她那么美丽、那么柔和,坐在椅子里向他伸出手,神圣得像是笼罩着光晕的仙人。
江楠的两条腿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不用他指挥,自动自发就走了过去。
女人牵着他的手,轻轻地摸他的头,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好孩子,不要害怕。”她为江楠擦眼泪,美丽的眼里泛着疼惜,“你愿意跟阿姨回去吗?以后做阿姨的孩子好不好?”
江楠忘了他是怎么回答的,也可能是什么都顾不上说,只管着掉眼泪了。
当天晚上他就跟白芸江华杰回了家,然后见到了九岁的白岂。
江楠十六岁时白芸去世,她从一幢大厦顶楼跳了下来。那年江楠高一,正因成绩赶不上班里其他同学而苦恼,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早上出门前还叮嘱他路上小心的白芸,一下子就没了。这个一贯温柔的女人,却选择了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结束生命。
江楠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位妈妈,虽然这个称呼他从未喊出口,但在他心里,白芸甚至给他留下了甚于亲生母亲的温暖与记忆。
他哥哥江和森曾小心翼翼问他,怨不怨父母当初的做法,江楠是想说一句不怨的,他想潇潇洒洒地和他哥哥说一句:这有什么,现在大家不是都很好吗?
可惜他说不出口。曾经无数次他在心底设想,要是有朝一日还能见到父母,一定要问一句,为什么?把他卖了他们不心疼吗?不惦记吗?他们难道都不担心他会被苛待被伤害?但是当机会真的来了,他见他们的勇气却早被无情的时光、无常的世事消磨殆尽。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论做什么都回不到当初,感情不能弥补,挽救也早已来不及。
江和森又打电话来约他吃饭,江楠曾跟他戏言,他俩一起吃饭的频率都要赶超一般男女朋友了,小心嫂子吃醋。
江和森却一本正经跟他来了场的演讲,闹得江楠哭笑不得。他哥哥这个人,从小到大都这样,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一副严肃较真不敢懈怠的样子。
江楠没有应下他的约,他今晚想去喝几杯,单独的。
下班时路过一家专卖店,突然想起还欠着王磊一条手帕,他脚下一转,进去挑了条花色最简单的带出来。
其实他不怎么去酒吧,那里边的氛围他不喜欢,一般都是朋友的约推不掉,才会去一次。但是有些时候,心里不太舒畅,他便会独自一人挑挑拣拣,选一间最僻静的酒吧,点两杯酒干干脆脆灌下去,再坐到角落里,等着酒意慢慢发散。
今天也不例外,他才做到吧台边,酒保小哥就认出他来,笑道:“好久没见你来了,还是老样子?”
江楠点点头,“谢谢。”
酒保耸耸肩,将酒送上来,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酒吧没有中央舞台,也没有纷乱的灯光和激昂的音乐,暖色系的灯光从墙壁上射出来,伴着悠远缓和的音乐,极为祥和静谧。江楠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在为数不多的经历里时常光顾这家店。
但是今天,这种安静的气氛却被打破了,他坐下来后没多久,就从门外涌进一拨客人,有男有女大概七八个,还未坐定就不知开始谈论什么,声调极高,还时不时爆出一阵笑声,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江楠略略皱起眉头,有点烦躁,肚里的酒精正在起作用,一股火辣辣的暖流袭向四肢百骸,令人产生一种懒洋洋的倦意,以往这时候他都会闭眼眯一会,今天却被吵得睡不着。他索性站起来又回到吧台,对酒保道:“麻烦再给我两杯酒。”
酒保有点意外,“今天不需要开车吗?喝多了恐怕不安全。”
“没关系,我待会打车回去。”
“那好吧,稍等。”
江楠的酒量其实不怎么样,两杯就够他晕乎一会了,四杯下肚后瞬间就头重脚轻起来,幸好脑子还算清醒,知道付了钱才走。脚步微跄地走到酒吧外,肚里一个翻腾涌上来,他扶着墙猫下腰,呕了半天,只吐出一点口水。他一手伸到裤兜里摸索,掏出一方手帕,崭新的帕子就这么擦了嘴巴,又被毫不客气地抛弃。
“对、对不起,改天再给你买个新的。”江楠蹲在地上,指着手帕喃喃自语,意识逐渐不清,脑子泛起迷糊。
“江楠?”有人唤他。
江楠晕晕乎乎转过头,正对着一双腿,他费劲地扬起头,张着嘴愣愣道:“你是谁?长得好高啊。”
江华为啧了一口,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我是你四叔,前几天才见过,这么快就忘了?”
江楠站得歪歪扭扭,一颗脑袋晃来晃去,他甩甩头,恼道:“你别晃了!看得我头都晕了!”
江华为懒得跟喝醉的人计较,他方才在酒吧里看江楠脚步晃荡地走出来,还以为认错了,追出来一瞧才知道没错。只是眼下麻烦却来了,这个醉鬼要怎么安置?要是没看见就算了,被他撞见了,总不能置之不顾吧。
他正寻思怎么办,酒吧里朋友出来找他,“哎江老四你干什么呐?不就是喝个酒嘛,至于出来躲这么久?你还是不是爷们儿了?!”
江华为不耐烦地甩甩手,“边儿去!老子还怕你这半吊子,多来三个都能给你放到喽。”
“你别光顾着吹啊,有家伙就亮出来呗……哟,这小朋友是谁?”那朋友摸着下巴一阵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行啊你江老四,兄弟还以为你刚从部队出来必定寂寞难耐,本打算给你介绍几个,结果你小子倒好,这么快就搞上一个啦!”
“滚边儿去!这是我侄子。”
江楠身体不住往下滑,托也托不住,江华为只好拉过他的手环过肩膀,从腋下撑起他,空出一只手找到他的手机,在里边寻找号码。
“我看看打给谁……算了,就让你爸爸来接吧,他儿子又不是我儿子。”
他按下通话键,哪知一直安静的江楠却突然挣扎起来,江华为一时没防备,手腕被他拍了一下,手机掉到地上,“不要!不要见他!”江楠喊道。
江华为要弯腰去捡手机,江楠却挂在他身上不依不饶地喊:“我不要爸爸!不要!”跟小孩子要吃糖似的无理取闹。江华为头疼不已,万分后悔追出来捡了这么个麻烦,他看向一旁看热闹的朋友,吼道:“别光看热闹啊!还喘着气不?喘着的帮老子捡下手机成不成?!”说完又去应付江楠,“行行行,不要爸爸!算我倒霉,我今天当一回你亲爹,把你当亲儿子伺候!”
他从朋友那取回手机,挥挥手架着江楠就走,“你跟那几个说一声,我今天有事先撤,改天找机会灌死你们!”
“嗨!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喂——江老四!你他妈太不够意思了!”
江华为头也不回,冲后边摆摆手。没走多远,还未上车,手机响了起来,是他自己的,他拿出来看一眼,接通:“巧啊三哥,我正准备找你你就打来了。”
江华杰不知在哪,身边颇为安静,只有浪漫的萨克斯音乐幽幽扬扬传过来,他问:“江楠跟你在一起?”
“刚才那电话你接到了?对,他是跟我一块,喝多了,我正准备给他送回去。”
“你们在哪?”
江华为报了地名。
“到路口等一会,有人去接他。”
“你不来?”
“我有事。”江华杰说完就挂了电话。
江华为架着江楠在路口等了没两分钟,就见一辆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挺熟悉的人,他眯起眼咧开嘴逗趣道:“你小子穿上西装竟然也能整得人模狗样的,真看不出来!”
王磊那张表情欠缺的脸上带着少许激动,他几个跨步走到江华为面前,啪地一声敬礼,姿势标准气势凌厉,“队长!”
“得得,难得我休假一回,别搞得这么紧张,你出来也不久了,这习惯怎么还不改。”
王磊原来也是特种兵一员,一次任务意外受伤,不得不退伍,江华为惜才,不忍心看他一身功夫回去种地,就将他介绍给江华杰,做个保镖兼司机,也不算太浪费。
江楠许是被两人吵到了,低垂的脑袋抬起来看了一眼,瞥见王磊,他突然伸手在口袋里一阵翻找,“手帕……我的手帕呢?”什么都没找到,他扭头质问江华为。
江华为一晚上给他整得都没脾气了,哄小孩一样敷衍道:“还没买,明天就去买!”
江楠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又对王磊许诺道:“明、明天就去买个新的给你。”
江华为摇摇头,烫手山芋般把他甩给王磊,“赶紧把这宝贝疙瘩送回去看紧了,别让他再跑出来祸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