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晚,正当蒋一帆为新城集团写着《应付账款余额分析》与《付款计划安排》时,他听到了楼上父亲蒋首义怒不可遏的咆哮声。
“公司我绝不卖!死我都不卖!”
这个声音落下后的瞬间,蒋一帆听见了重重的摔门声,而后便是若隐若现的匆匆脚步声,直到蒋一帆自己书房的房门被蒋首义一脚踹了开,他才第一次在自己家看见了出差归来的父亲。
蒋首义虽然身材干瘦,黝黑的皮肤与浑身雪白的蒋一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他们父子五官的轮廓非常相近。
一样的高鼻梁,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圆耳朵。
蒋一帆确信,如果父亲来参加家长会,那么所有同学都可以毫不费力地猜出,他是自己的父亲。
只不过,从蒋一帆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的所有家长会,父亲一次都没出现过。
“你别上这闹!”母亲何苇平匆匆从楼上追了下来,就在蒋首义正要同蒋一帆说些什么时,她冲进了书房。
何苇平留着齐肩的黑色卷发,皮肤白皙,穿着一身复古的中式旗袍,手上戴着一个低调的银手镯。
“帆仔你别理你爸,该干嘛干嘛。”何苇平说着拽起蒋首义就想往门外走,但不出蒋一帆意料地,蒋首义无情地将妻子的手用力甩了开。
“帆仔,你明天就回你公司去,家里事情不需要你操心!”蒋首义命令道。
“不需要儿子操心就全都我操心!”何苇平突然放大了音量,“帆仔你告诉你爸,下个月我们总共欠上游供应商多少钱,欠银行多少钱!告诉你爸!”
“就算欠100个亿我也不卖!”蒋首义驳斥道,“我就不信了,我们新城钢铁什么没有?!烧结、焦化、炼铁、炼钢、连铸、连轧、相应配套公辅设施什么都有!我们有700万吨钢板生产线!还有国际先进水平的……”
“得了吧!”何苇平打断道,“卖不出去全都是废铁!这个月钢材价格又下降了多少你知道么?会计师下个月就要进场了,你知道我们这次准备要计提多少资产减值准备么?!”
资产减值是指资产的可收回金额低于其账面价值。
比如我们是生产柜子的一家生产商,假设半年内我们制造出100个柜子,每个柜子售价100元。
如果柜子没有卖出去,堆在仓库,那么我们手里的资产也有100乘以100,即10000元。
但若市场上的柜子价格下降,变成了90元一个,那我们在计算自己的资产时,就不能称我们还有10000元,需要减值,将每个柜子单价多算的10元减掉。
会计师进场后,会根据市场价格评估我们仓库的柜子价值。
会计师评估完成后会告诉我们,不好意思,您现在拥有的资产,是100个柜子乘以90元单价,即9000元,1000元便是计提的减值准备。
对于卖不出去的钢材,如果市场上的价格一直一直跌,那么就必须要计提资产减值准备。
“一直在生产,家里的资产就一直在缩水你懂不懂!”何苇平愤愤地继续道。
“不说了么,这都是暂时的!人家不好的企业早就亏了,我们能撑到今年就证明电炉钢和优特钢材生产基地还是能赚钱的。”
何苇平一挥手道:“别提你那两个生产基地了,也就是勉强不饿死罢了!”
“总之这事儿没商量,更不由得你自作主张!”蒋首义正声道。
“你不就是怕蒋家产业毁在你手里么?!”何苇平双手插在腰间,“我告诉你,你这老顽童要是还死要面子,认不清形式,你这所谓的事业就算真全完了!”
“你……”蒋首义咬牙切齿,他的怒火就好似地表下翻腾的岩浆,虽未喷发,却让大地之上的所有物种感受到炙热与心慌。
“你们不要再吵了。”此时一直沉默着的蒋一帆开了口,他站了起来,但并没有要走出文件堆的意思,他只是定定地站在电脑前,目光注视着父亲与母亲。
蒋首义并没有去看儿子,牙关紧咬的他目光死死地勾着何苇平年过中旬的脸,随后直接利落一句:“离婚!道不同,不相为谋。”
谁知何苇平听到这句后并没有吃惊,而像是名侦探抓住真凶一般地大快道:“终于得着机会了是吧?!你早就又想说了是吧?!我可告诉你……”
“妈!”蒋一帆突然放大音量来了这么一句,声音的穿透力让飘动的窗帘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见这位青年快步走到蒋首义与何苇平中间,用班主任质问学生的口吻质问道:“这个权力已经不属于你们了!以前咱们不是说过,只要我是全校第一,只要我考上了京都,你们就一辈子不离婚的么?!你们是不是说过?”
墙上的意大利手工木制挂钟指针指向了晚上十一点三十六分,这间房的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可以听到那仿佛不曾存在过的时间,随着秒针滴答滴答地在走。
“帆仔……”
“够了!”何苇平刚想说什么,却直接被蒋一帆打了断,“这个家是我的,我命令你们现在立刻马上,回去睡觉!”蒋一帆说着一手指向了门外,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模糊的地面。
当蒋首义与何苇平离开后,蒋一帆将房门快速反锁,而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蒋一帆不明白,当年的旧照片里,他那坐在未经修剪的八十年代草地上的父母,仿佛已经消失了,
那些照片中有父亲含情默默看着母亲的,也有母亲躺在父亲的大腿上幸福笑着的,为什么婚姻可以让用十倍热情来相爱的两人,如今却想着以十倍的热情彼此远离?
这二十多年,母亲陪着父亲走上巅峰,彼此成就。
在学识、认知、价值观等各个层面上,父亲与母亲势均力敌,可谓是拥有最牢固的爱情地基,但他们还是无数次想着分开。
爱,是真的;
不爱了,也是真的。
蒋一帆不傻,但他总是认为,爱情和婚姻本就是两件事,爱情是自由的,而婚姻则是道德和责任,好的婚姻,责任大于自由。
只不过如今父母这段婚姻的责任,全落在了他这个儿子身上。
偌大的山野别墅大书房中,如今只有月光下一个孤独的身影,房子太大,将父亲母亲的距离硬生生地拉了开,蒋一帆将头靠在冰亮的门边,望着他好似几年都没有好好凝望过的天花板,一滴热泪顺着他的脖颈留到了衬衣领子中。
此时手机提示声响起,蒋一帆从口袋中掏出来一看,是那只他其实很想念很想念的阿拉斯加。
出乎蒋一帆意料的是,那只阿拉斯加今晚居然没有问他项目上的任何问题,而是发来了一个问题:“一帆哥,这个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恨么?”
“怎么突然这么问?”蒋一帆回复道。
于是王暮雪告诉了蒋一帆关于王萌萌那个女律师的事情,大意是那个女律师性情古怪,好似一来就对券商有很强的敌意,之前因为写小事与柴胡起了冲突,而今又因为申报材料的准备问题与王暮雪和柴胡起了很大的冲突。
“一帆哥,这次连我都觉得她有点太过分了,针对申报材料中的政府补贴,不是每一家企业都保留有政府当时出的红头文件的,以往的项目,我们不是只要收集齐银行转账凭证就可以了么?只要有政府的打款,已经是证据十足,什么证据都没有真金白银来的实在,但是王萌萌就是抓着这件事不放。”
“她的具体表现是什么?”蒋一帆问道。
“她说如果没有政府的红头文件,这趣÷阁政府补贴她就不认,柴胡今天气得都跟她在会议室拍桌子了,说实话,我们都忍她忍很久了,因为她对于自己坚持的标准,寸步不让,哪怕她的这个标准,高于行业惯例。”
“这件事这样解决。”蒋一帆用语音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让企业跟原来发放补贴的有关部门交涉下,政府那边应该是有留档的,如果没有,就重新出具一份证明性文件,既然律师坚持,就让律师提企业草拟一份说明,找有关部门盖章即可。”
“最后的解决方案就是这样,只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件事,还有很多其他类似的事情,她的标准太严格了,而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跟她做项目,工作量凭空增加了很多。”王暮雪说着发来了一个委屈的表情。
蒋一帆依旧坐在地上,盘着腿,双手敲击着键盘道:“暮雪,咱们今后的这条投行之路,什么样的合作伙伴都会遇到,他们的行为都有各自的理由,他们的思想都有各自形成的原因,我们不是他们,我们无从知道他们曾经经历过什么,但只要不是原则问题,我们都应该用最大的耐心去谅解。”
见王暮雪一时间没有回话,蒋一帆继续道:“暮雪你要记住,我们的唯一目的,就是把项目做出来,做出来了,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如果失败了,没人在意是你的问题,还是你队友的问题。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速度太快了,快到人们都忙着去成功,去看去听去思考成功者说的话;而失败者的解释,即便有人聆听,也没时间理解,更没理由心疼,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明白了一帆哥,谢谢一帆哥。”
王暮雪在打出这句话后,蒋一帆的手机恢复了安静。
不知为何,蒋一帆的拇指一直不停地抚摸着手机屏幕上那只雪地中奔跑的阿拉斯加,一遍,两遍,三遍……
他希望这只阿拉斯加奔向他,蒋一帆笃定,如果这只阿拉斯加奔向的是他,就算将来不爱了,他也一定会有最起码的契约精神。
因为最初的在一起,对蒋一帆来说,就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慎重到在他对王暮雪说“我爱你”之前,脑中所想的全部都是:责任和担当。
其实不是蒋一帆不愿意说,也不是他有多惧怕自己的爱拦住王暮雪的理想,他只不过是怕一直成功的自己,遇到失败罢了。
于是此刻的蒋一帆,打开了手机搜索引擎,输入了一个问题:“如果让一个不爱你的女孩,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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