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而后的阳光也还是灼热得像个火炉子,烤着一片泛黄的庄稼地。浅黄破旧的毛边凉帽下,豆大的汗珠从黝黑的额头一直流到脖间,滴落下去砸进泥土里。白光闪闪的刀刃飞速割过,倒下一排排豆子。
收庄稼的妇人矮矮的个子胖胖的身材,凉帽下露出的一点短发发梢已经湿透,贴在皮肤上。她抬起胳膊,用套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太阳光晃了一下眼,她便拿了镰刀去地头的树下喝水。正仰头喝着水,便瞧见不远处一个同样个头不高、微胖的小妇人正甩着马尾辫子跑过来。
“诶诶诶,吴萍,你跑什么呢?”妇人叫住正在疾跑的吴萍。
吴萍停下步子,大喘着气说:“刘大娘,这样的。你家门旁黄家,他家媳妇,喝药了,我来叫黄大爷黄大娘和黄为龙,赶紧去镇上医院。”
“真假的?”妇人猛地瞪大了眼,像是惊讶又像是惊恐。
“我亲眼看到的,这还有假?”吴萍还是喘着气,说话也是不大跟得上。
妇人接话就说:“这不该的么?”
吴萍冲她摆摆手,“刘大娘,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去告诉黄家人去。”
妇人也不纠缠,指了指地里:“在那边呢,赶紧去,要真出事就坑了。”
吴萍见着黄家三个人的身影,忙又提起劲跑过去。原上午是黄家两老的和两小的在两块地里干活,下午黄为龙媳妇留在家里养伤,剩下的三人便来了一块地里。
吴萍跑到三人旁边,停下就一边大喘气一边说:“黄大爷黄大娘,赶紧的吧,你家儿媳妇喝药了。正拖去镇上医院洗肠子呢,你们赶紧去看看吧。”
黄大爷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直起腰转身看着吴萍,眉心一皱道:“你说什么?”
“怎么听不明白呢?你家儿媳妇喝农药了,寻死呢!”吴萍说着就焦急地砸了一下手。
黄家三人居然呆了,吴萍忙又道:“上午你家儿媳妇是不是叫人给白打了?晌午黄为龙又跟她吵了架,还砸了碗没让吃饭不是……”
话说到这里,黄大爷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他倏地抬手,一巴掌打在黄为龙脑袋上的凉帽上,然后丢下镰刀就跑。
“老头子,你等等我。”黄大娘把镰刀也丢下,跟着黄大爷屁股后面就追上去。
吴萍看着还在捂头的黄为龙,“你还不去?”
“家里就一辆自行车,我怎么去?这十几里路呢,我不得跑大半个小时?”黄为龙把头上的凉帽拿下来扇风,“她也就是吓唬吓唬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什么时候来过真的?”
“那就随你了。”
吴萍也是个没主张没主见的,自己传了话也不再掺和别的,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往地头去。到了地头,短发妇人已脱了凉帽,过来就拉了她往树下坐了,看着她小声问:“什么时候喝的药?”
“估计就他家三口人出来不久。”吴萍也压低了声音,一脸的凝重。
“喝得多不多?”妇人还是小声问。
吴萍看着她:“玻璃瓶子里空了,那之前还剩多少谁知道?”
“还真自家作起孽来了,我倒是一点都不同情他家。你想想,我们庄子上谁家没受过他家的骂。我的嘴是饶人的嘴吗?不照样被他夫妻俩骂得个狗血淋头。这回遭报应了,被人打成那样,也真丢人,没脸活着。”
吴萍听着妇人的话,也只是点头,“大娘你说得有理,也确实是报应啊。不过这事闹大了也不好,倒希望那女人就是唬唬人呢。”
“肯定是唬人的!”妇人笃定道:“气她家黄为龙没为她出头呢,晌午听着在家又吵了,我在家吃饭都听得到,这能不是为了吓黄为龙的?”
“瞧着像。”吴萍附和妇人的话,说完又说:“你看看我们老三家和那黄家两人,成天鸡飞狗跳的,都像什么话。大娘你家和张家,那就在左右,对比着呢,也不知道学学,成天竟干些丢人的事情,谁瞧得起?”
吴萍说这话,妇人就是极爱听的。她脸上略得意一笑,看着吴萍又亲切了几分,却是腰杆子一挺道:“那你说的,你家柳小三和黄家,那能跟我家比?我家两个闺女一儿子,模样长得都俊,又听话。你大爷也是能苦的顾家的,等地里的这一季水稻熟了,收了水稻我们就打算盖前屋了。你拿他们跟我家比,这哪跟哪?
“吴萍,我就跟你说,别说咱们那庄子,就是这整个六队整个向明村,只有我说别人孬的,没有别人能说出我家什么的。这就是本事,你懂吗?那黄家和你柳小三家,整天在我家旁边鸡飞狗跳的,我都嫌丢人。”
“是呢是呢。”吴萍还是附和,“大娘这话说得是。”
妇人乐得很,还要七拉八拉地拉着吴萍说谁家的丑事,再夸夸自家的男人孩子,把别人贬得一钱不值。
“一天到晚瞎叨叨什么呢?人家的事关你什么事?还不快干活!”那边一个男人喝完水,冲妇人不耐烦道。
妇人这才站起身子,拍了拍屁股,跟吴萍说:“我帮你大爷干活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诶。”吴萍应着也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一天到晚人家孬人家孬,不说这些不能活了?你别叫人听见了,以后你也别过得不如人,否则到时有你哭的,谁家还没个遭难的时候?”男人一边收庄稼,一边训斥妇人。
妇人小着声音,“说说闲话有什么?”
这一对就是黄家东边挨着的刘家,家里一对老的三个小的,男人叫刘洪超,妇人叫周志美。家里大女儿跟柳家老四柳成辉一般大,二十出头,二女儿再小些,也是读了初中不读了。最小的是个儿子,正在上初中,是娇生惯养大的。
把自己苦死,不能苦儿子,这是周志美的养儿守则。闺女么,随便养养。
因为刘洪超是个能苦会赚钱的,在大队头上盖了个小屋,修修自行车补补胎,家里日子是过得很不错的。所以周志美浑身傲气,见谁都不如自家,谁家要是遭个难,或者出个孬东西,可就是她的舌根料。
本着添油加醋不加糖的原则,逢人就给你家做做宣传,再强调一下自家过得有多好。你家有一分不好,她便给你说出十分罪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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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红霞漫天。残红散布的光影中,张明朗慢慢踩着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傅宁。两人浸在夕阳的红光中,俱是神色平淡,一路无话。张明朗起先会说两句,见傅宁完全没有讲话的兴致就也不出声了。
有风从眼前吹过去,傅宁就微眯一下眼,眼睛里却是分毫情绪都没有。一直等车子到家门停下,傅宁才从车后座上蹭下来,只单脚着地。
张明朗把车子停好,要扶着傅宁进院子,一边絮叨道:“平时小心点,别让伤口碰了水。不发炎还好,发炎可就糟了。今天又流了那么多血,你走路也要小心点。还有,以后受了伤,赶紧叫柳三哥带你去医院洗一下,像那样瞎包包,怎么成呢?”
“嗯。”傅宁应了声,避开他要扶自己的手,“没事的,我自己可以。伤口也不大,我没那么金贵,死不了人。”
“好吧。”张明朗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话,便收回手。
“那我进去了,你也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不好意思。等我手里有钱了,把包扎的医药费给你。”傅宁单脚着地,看着张明朗十分客气道。
张明朗抿唇,微微耸了一下肩,看着傅宁说:“反正不管怎么着你都是要这么客气的,那我就接受了。”
“嗯,好。”傅宁也不笑,转身便进了院子。
看着傅宁进院子,张明朗才自己推了自行车回家去。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会儿天也黑了。傅宁也适应下来脚趾上的疼痛感,就微点着脚把晚饭给烧了。一家子干了一天的活,回来没现成的晚饭吃,也是件叫人堵心的事。
饭一烧好,柳成辉便下了工,停了车子见家人没人,便问了傅宁一句:“三嫂,爸妈和三哥呢?”
“下地收豆子去了,还没回来呢。”
“怎么收豆子都不告诉我一声?”柳成辉说着就往外走,“我去帮帮三哥。”
傅宁也没心情拦他,等天色真正黑透,赵兰花和柳大士才回来。柳成林和柳成辉把收好的豆子都借驴车拉去了前庄的场上,晚些才回来。
因为柳家下午收的豆地,和黄家隔得比较远,不是像早上一样在一个地方。所以黄为龙媳妇喝农药这事,柳成林、赵兰花是没听说的。柳大士中午那会又睡得死,也不知道发生了这事儿。
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柳成林看着傅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后忍不住就问出了口:“阿宁,你是不是有心事?”
傅宁顿了一下拿筷子的手,然后又吃起来,像没什么大事的样子,很平淡出声:“黄为龙媳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