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昊轻皱了一下眉,说:“这是好事啊。”
彭长宜说:“是好事,老百姓平静了,说明工作做到家了,我也就没再过问这事。但我后来又了解到,市里再一次对老百姓进行了补偿,不过这补偿的钱,是第二期用来赔损的钱,而且有的老百姓第一期征地的款还没完全拿到手。我就在想,那第二期的补偿款提前发放,并不等于提高了补偿数目。欺骗,只是暂时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你现在用欺骗的手段,把老百姓的土地变卖了,他们一旦明白过来不跟你急就怪了。所以,趁着这次研究人事问题的机会,我就以召开干部调整大会的名义,借机开了一个全市工作会议,好不容易人家开恩,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把该说的都在会上讲了,我这样做的也是有意在提醒基层干部们在做基层百姓工作尤其是征地工作时,注意分寸,能不跟着发烧就不跟着发烧,如果不得不烧,就要把工作做好,做细,防止出现牛官屯那样的事件。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一年了,我可是逮着机会公开表达我的观点了,我必须说我该说的话,做我该做的事,这样,我良心上会得到稍许的安慰,我也就豁出去了,爱咋咋滴,反正横竖我也不讨人待见。”
关昊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欣赏,他说:“尽管你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但在公开场合下表达未经过沟通的意见还是有些不妥,毕竟那是一次全市范围的会议,有些问题,还是私下交流合适。”
关昊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彭长宜当然能从他的话中掂出分量,他说:“您批评得对,从一开始筹划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就跟他交流过无数次,可当时好多事情他都是背着我干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市里派我去党校学习我想不通的原因所在,我当时以为是领导成心让我给他腾地方,当然,后来我知道是我错怪领导了。开始我还将自己的担心在夜里打电话跟他说了,但是根本没有用,人家听不进去,甚至还引用当年国家领导人提的‘猫论’和那个年代一个普遍的说法来反驳我,最后连我电话都不及时接了,我就以发信息的形式跟他探讨,我发信息的目的也有自己的私心,我现在手机里保存着发给他的每一条信息,为什么这么做,就是想万一出了什么事,好把自己撇清。”
关昊笑了,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年代什么普通的说法?”
彭长宜说:“他在电话里跟我说,说谁谁谁就曾经说过,摸着石头过河,遇到红灯绕着走,就是这个说法。”
关昊笑了一下。
彭长宜又说:“这种提法在改革开放初期为了发展、为了打破一些条条框框的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用在今天就不适用了,我们现在提倡的是要站在一个良性、科学的角度来推进发展。在市里提出的跨越式大发展的面前,又被有些人拿出来当做理论根据,我认为这不是一个科学的态度。”
关昊说:“市里提这个口号的时候我还在督城,不过对于这个口号的认识,我跟你一样,有过同样的思考,所以,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我一次都没有涉及到这个提法,各项工作,还是要建立在科学、稳定、客观的层面上实施,这些,你也不用过分抠字眼了,有些阶段性工作的指导思想,会随着时间淡去的。”
彭长宜从关昊的话里听出,他对这个口号也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最后,关昊开诚布公地跟彭长宜说:“你当前的任务还是学习,以学习为主,对工作有不同的意见时,要善于沟通,别把关系搞僵,把关系搞僵,不是明智之举,我今天之所以跟你有这样的一次谈话,也是岳书记的指示,他让我出头跟你谈,你能理解吗?”
彭长宜点点头,说道:“谢谢市长,我理解。”
关昊说:“市委不希望你们闹僵,我也不希望你们闹僵,闹僵对谁都不好,懂我的意思吗?”
彭长宜的表情有些严肃,他点点头,说道:“我懂。”
是的,彭长宜的确懂关昊的意思,因为,一个地方党政一把手关系闹僵后,上级党委一般都会采取组织手段,调离其中的一方,以保持一个地方领导班子的稳定。
彭长宜当然能听出关昊的弦外之音。
彭长宜在会上放了一顿炮后,他倒是痛快了,但也险些为此付出代价,王家栋后来说他是逞匹夫之勇。
年后上班没几天,锦安市委突然做出决定,将彭长宜调到锦安市政府,任锦安市政府副市长,排名倒数第一,市委常委让出,朱国庆接任亢州市委书记,并出任市委常委,亢州市长由原来的常委副市长流星担任。
据说,锦安市委为了调离彭长宜,稳定亢州政坛局势,最初打算调彭长宜任市劳动人事局任局长的,在开常委会研究之前,关昊私下跟岳筱商量,认为这样安排一个未来中央党校中青班的学员有些不妥,彭长宜本人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又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只是在他和朱国庆合作搭班子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在这种问题上,上级组织往往都是各打五十大板,但现在显然是保市长,压书记,恐怕彭长宜不会服气。
岳筱当然知道这样安排彭长宜有失公允,但彭长宜太目中无人,不教训教训他不知道大小,敢在会上跟上级市委唱反调,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全市干部都效仿他那还了得!所以,岳筱跟关昊发了一通火候,还是听从了关昊的建议。他这样做倒不是怕彭长宜不服气,而是尊重关昊的结果。关昊很少插手人事问题,既然关昊说话,岳筱就是多不情愿也是要尊重关昊的。而且冷静地想想,关昊说得也有道理,这一年彭长宜在党校学习,人脉肯定是有的,真的把这样的安排递到省委组织部,省委未必同意锦安市委对彭长宜的安排,想想开始不但没能将彭长宜调到市环保局,反而被省委组织部安排去了中央党校中青班去学习。岳筱也有些后悔自己这个冲动的提议,所以他采纳了关昊的建议,任命彭长宜为锦安市政府副市长,如果真的让彭长宜去了环保局,而朱国庆升任市委书记,彭长宜肯定不会服气。
就这样,彭长宜给朱国庆腾了地方,自己又进了一小步。此时,离彭长宜党校毕业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彭长宜早知道自己离开亢州的时间不远了,这种忧患在他头去党校学习的时候就有了,他早就料到自己迟早要给别人腾地方,所以,对于调走,他并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自己能进锦安市政府,并且当上副市长,这肯定是关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尽管他丢掉了常委,但副市长是实职,该是他无比庆幸的是,不然调你去环保局、劳人局你不是也得去吗?
所以,他就有了一种遇到知己的感觉。
去市政府报道的那天,彭长宜特地跟党校请了一天假。他先去岳筱办公室,跟市委书记报到,岳筱跟他谈话,都是程式化的东西,而且岳筱对他的态度不是那么真诚,这次谈话只进行了两三分钟,他就被打发了出来。
他又来到市长关昊的办公室,由衷地感谢关昊出手相帮,哪知,关昊却笑着说道:“彭市长啊,我对你可是有着很大的期盼,不但期盼你能辅佐我工作,还期盼你早日成为我师妹夫。”
师妹夫?彭长宜听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市长就是神通广大,连这事都掌握了。”
关昊哈哈大笑,说道:“是因为有人跟我坦白了。”
彭长宜更加不好意思了,说道:“哦,是这样啊,那着情况掌握的够直接的了。”
关昊笑着说:“打算什么办喜事?”
彭长宜说:“我现在居无定所,这事,还没敢想呢。”
关昊说:“不敢想是不行滴。”
彭长宜说:“春节的时候,我们商量好了,等我毕业后工作稳定了再说。”
“哦?那个时候你就料到会有变化?”
彭长宜说:“不是那个时候,是我头去党校学习的时候,就料到会有今天了,但是没想到结局大出乎我的意料,所以,还要再次感谢关市长您的提携。”
关昊笑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自己在彭长宜问题上的作用,他再次绕开了这个话题,而是说道:“彭市长啊,以后你我是同事了,我能给你提个要求吗?”
“当然能,您尽管提,我保证执行。”彭长宜挺直了腰板说道。
关昊笑着说:“我刚才说了,我们以后是同事,天天要在一起共事,你就别总是您、您的了,论年岁,你比我还大几岁呢,私下我们是弟兄,你说怎么样?”
彭长宜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这个……呵呵,我习惯了,以后,尽量改吧。”
关昊又说道:“你看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
彭长宜说:“别的没有什么,亢州的工作早在党校学习之前就交接了,我就是有个老司机,五十多岁了,我们俩是忘年交,他跟着我南征北战,曾经为我挨过一刀,他也没什么追求,当我司机这么多年,从没给我找过任何事,我用他非常放心,我们感情很深,如果您同意的话,我还想让他跟着我,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同来同去,如果在锦安找司机实在不方便。”
关昊想了想说道:“好吧,我来安排。”
彭长宜说:“多谢市长。”
就这样,彭长宜在锦安履行完所有组织程序后,他就回来了,鉴于他还在党校学习,关昊说等他毕业上班后,政府班子成员再重新分工,那个时候再明确他分管的工作领域。
从锦安回来的路上,彭长宜接到了孟客的电话,孟客首先对他表示祝贺:“长宜啊,祝贺,祝贺你再次高升!”
彭长宜故意委屈地说道:“老兄,谢谢你,我这所有的事没有瞒过你老兄的眼睛的,你最该知道我是怎么到的这一步,所以啊,您还是别祝贺了,越祝贺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孟客说:“怎么听着你好像不高兴?我本来想你从锦安回来,到我这来,咱们俩好好喝喝,给你祝贺,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这个职务,那咱俩就换换。”
彭长宜说:“得嘞老兄,您就别取笑我了,按说我要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但我心里就是不是滋味,为什么不是滋味,我也说不清。有些话,我不说你老兄也明白,所以我拜托您,千万别提祝贺的事。这也是不得不
孟客笑了,说道:“给你分工了吗?”
彭长宜说:“暂时还没有,等我毕业再说了。”
孟客说:“长宜,你的情绪有点消沉,这太不应该了。”
彭长宜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兄啊,有口难言,我先回去,等有机会我找你喝酒,到时好好跟你诉诉苦水。”
“好吧,既然你急着回去,那就以后再说,我也许去北京找你喝酒。”
孟客挂了彭长宜的电话,跟他旁边的姚斌说道:“唉,人啊,真是,永远都不会满足。”
姚斌笑着说:“我看他不是对自己这个职务不满足,可能是对这样安排别人不满足吧?”
听姚斌这样说,孟客看着他,说道:“你指的是朱国庆?”
“当然是他,您想,彭长宜从三源回来,朱国庆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摆了开发区企业工人罢工这样一个局,以后他们俩人之间这样的明争暗斗就没停止过,我为什么出来,就是夹在他们中间不好做人,左右都不是,两边都落不了好,所以我选择离开亢州,说实在的,谁愿意离开亢州啊,守家在地不说,亢州的实力在哪儿摆着呢,尽管彭长宜这次当上了副市长,但我相信他内心是不愿离开的,副市长有什么,还是一个排名倒数第一的副市长,也就是管管文教卫生这些鸡肋部门,能满足他吗?以后花一分钱都要上报,他能不感到委屈吗?再说了,纵观锦安给个地方,跟市委书记闹别扭的人,有几个是市委书记给市长腾地方,市长坐地提升的?所以,尽管他最后的结果也不错,但他心里是不舒服的。”
孟客听了姚斌的话,默默地点点头。
彭长宜结束孟客的谈话后,他看了看老顾,自从接到通知来锦安到回去的路上,老顾始终都没对他工作变动说过一句话,他笑着问道:“他顾大叔啊,你有什么打算没有啊?”
老顾不好意思地咧开了嘴,露出一边一颗的假牙,说:“终于轮到跟我说话了。”
彭长宜笑了,知道他在等着自己开口,就说道:“难道就得等我开口,你就不能提前给我交个底吗?”
老顾说:“这个底,在您那儿,我没有。自从跟着您的那天起,我就没有自己的打算了,都是您给我打算好了,我只负责服从就是了。”
彭长宜开心地笑了,故意磨叨着说:“56岁,还不是太老,干到60岁没有问题,你再跟着干四年吧,四年之后,你再退休养老吧。”
老顾一听急了,说:“谁规定我就得60岁退休?按我现在这个状况,我就是开到你退休都没问题,我血压不高,血脂不高,血糖不高,脑袋反应灵活,四肢活动自如,每天坚持锻炼,身上没有一丝赘肉,经验丰富,不心浮气躁,开到70岁也没问题,我还想把您开到省里去呢,那样我工资还跟着长呢。”
“哈哈。”彭长宜开心地笑了,他说:“省里我是做梦都不敢想,如今到了锦安我从来都没想过。当初,我走出校门,到了亢州组织部,当上干部科长的时候,丁一就分来了,我记得说闲话儿的时候我就跟她说,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能混个正科级,就是光宗耀祖了,因为我们家从来都没有人当过官,最大的官就是我爸爸,当过小队会计。如果我混得好的话,最好能当上乡党委书记,在下边弄个十多年,等岁数大了,往乡下跑着费劲了,就跟领导要求往回调,找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一忍,直到退休。这是我当初最大的梦想,我也是奔着这个目标去奋斗的。现在一看,早就超过我的预期了,我当上三源的县委书记时,我爸爸就跟我说,你是咱们十里八乡出去的后生中最大的官了,那个时候,我就相当满足了,早就超出了我的预期,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跟您老说,我还真的没有梦想了,以后能稳稳当当,不犯错,不犯罪,顺利退休,告老还乡,回家弄半亩地种,是我最大的梦想,现在也是这么梦想的。农民出身,对土地有感情,不多种,半亩足够,多了也累,真正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那才叫一个舒服!我从不像他们似的,不当官了就要死要活的,我不。我跟你说啊老顾,当农民是世界上最自由、最幸福的职业。吃自己种出的粮食和蔬菜,放心、安全、经济、实惠。我敢保证,我要是种地,绝对能让地长出花儿来,别人种地是为了糊口,我种地是为了消遣,当然,前提是我每月还有几千块钱的退休工资,你说,这日子该有多么的滋味?”
老顾笑了,说道:“等您退休了,我跟着您回老家去种地,我要求不高,在地头让我盖两间房子就行。”
彭长宜说:“哈哈,没问题,我现在想想都向往这种生活,想多早睡就多早睡,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不用担心上班迟到,也不用惦记着晚上还要开会,更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我真的到了那天,肯定不在城市里住,我就回我们老家,把老房子重新翻盖,不要太高,也不要太宽,采光要好,墙要足够厚实,这样冬暖夏凉,而且环保舒服。坐在北墙的柜子上,太阳能照到你的身上,抽着老旱烟,眯着眼,打着盹。房前屋后种满树,不要太洋气的树木,咱们北方的杨柳树就最好,皮实,耐活,遮凉,长大了还能卖钱,院子里种满向日葵,好看,有生气,还能吃瓜子。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吃着没有污染的东西,我跟你,绝对的神仙生活。”
老顾笑了,说道:“说的倒是很让人向往,就是不知道小舒姑娘愿不愿意跟你过农民生活?”
彭长宜一愣,说道:“你说的这个是个问题。”
老顾笑了,说:“您啊,做做梦也就当了。”
彭长宜说道:“这可不是梦,我的梦向来不是合着眼做的,都是睁着眼做的,是完全能实现的。”
老顾说:“尽管很美好,但是不现实。您想,如果您跟小舒结婚,肯定还会要个小孩,政策是允许您再要的。您60岁退休的时候,小孩不到20岁,也就刚刚上了大学,他不到毕业参加工作,您都不能说是功成名就,所以说,当陶渊明的愿望不是没有可能,是不现实。”
彭长宜眨着眼,说道:“我还管那么多,解甲归田,是我的终极目标,愿意跟就跟,不愿意跟我自己过。对了,我都忘了跟她汇报今天的事了,昨天晚上还打电话再三嘱咐我,从锦安办完事后要先向她汇报。”
彭长宜这样说着,就掏出电话,给舒晴发了一条信息:今天锦安报道完毕,毕业正式上班后再给我具体分工。现在回亢州的路上,明天早上回党校上课。
舒晴很快回道:知道了,我在省社科院开会,晚上联系。
进了亢州市区,老顾说道:“回哪儿?”
彭长宜看了看表,说道:“后备箱里还有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