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生病的消息不能外扬,所以除了几个比较亲近的人之外,十几天来并没有人知道。
我一步不离地守着他,可即使在他生病的时候,军政事务也不放下分毫,他还说,如果他不处理这些事务,那么很快就会有人知道他卧病在床,而司马懿若是得知,必定趁机来袭。
随行军医想尽办法,可我爹的病非但不见起色,还越来越重,而且因为医官出入军帐越来越频繁,我爹生病的传言开始在军中不胫而走。
司马懿知道我爹生病,只是个时间问题。
七月底的时候,五丈原上热暑已褪,秋风渐起。一天晚上,我爹突然从床上身,走出营帐,抬头仰望天空。
天上一丝云都没有,星辰闪烁,犹如洒落在黑丝绒上的点点钻石。
“爹,天气凉了,您要当心身体啊。”我拿出披风给他披上。
他还是仰着头,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然后明白过来他到底在看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古人是如何从星相看出成败生死的,但那颗曾经我爹指给我看的,属于他的将星,此刻星光晦暗,明明灭灭,似乎摇摇欲坠。
“兮儿,”我爹缓缓低下头,对我说,“给陛下去信吧。”
我一惊,“爹……”
我爹做了个“止”的手势,“生死有命,写信吧。”说着他身体一晃,我赶紧上去扶住,把他送进营帐重新躺下。
“兮儿……”我爹拉住我说,“我把毕生所学,著成兵书数篇,可如今还有几篇尚未完成,我卧病在床,执笔无力……”
“爹,”我接着他的话,“我来给您执笔,您说我写。”
我爹轻轻点头,神色稍转安详,闭上双目,沉沉睡去。
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在帐中替我爹著写兵书,同时,姜维和费祎截下一部分军政事务,想让我爹能多休息休息。
他的作息时间已经变得非常紊乱,有时候半夜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再也睡不着,有时候白天和我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因此我也跟着日夜颠倒,还好我以前做记者时对这样的生活并不陌生,所以并不难调适。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爹的兵书二十四篇终于完成,他把姜维叫进帐中,撑着起身,亲手把卷册都交到他手中,肃容说道:“伯约,我遍观军中诸将士,唯你可传,相信你可继承我遗志,匡扶王业……”
姜维手捧书册,已经热泪盈眶,我觉得心里像堵着一大块生铁一般,实在看不下去,转身走出了营帐。
营帐一边就放着我爹的那辆四轮车。自从他第三次北伐因病而返之后,他的腿脚一度水肿得厉害,行动不便,我建议他造这么辆四轮车,心想着后世都知道诸葛亮万军帐前羽扇纶巾,端坐于四轮车中,没有这车,总觉得好像诸葛亮的标配不齐全。于是这车在我的监制下横空出世了。
可是如今,再坐上这车的次数又能有多少呢?到回成都之时,就只有孔明木像端坐其上了……
对了,孔明木像。
姜维看到我让人搬了一块几乎等人高的浮木桩进边帐的时候,想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只是对他笑笑,说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他离开之后,我拿出刻刀,开始细细雕刻那块木头。这是我雕刻的最大一个作品了,从前我都只是做一些小东西,却没想到,今天会来雕刻这个人像。
曾经看《三国志》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虽然古代军队里面会有造桥铺路的工程兵并不奇怪,但是为什么会有懂得雕刻的手艺人,能雕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孔明像,把司马懿给吓跑。
现在我知道了。
一刀一刀,细细刻画,须发之处也尽力刻绘得根根分明,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娘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对我爹的容貌,对他的神态,了解得如此清楚。
我甚至觉得,我当时在成都,闲时没有想到去做其他的事情,而是想起做雕刻,似乎就是为这一刻准备的,就好像是上天安排的一样,一切都会按照预定的轨迹走下去。
我从来都没能够左右任何的历史,更不要说是改变了。
我爹的病情持续地恶化下去。
医官最终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办法,若是在二十一世纪,医生就该发下病危通知书,对家属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当医学没有办法解救的时候,杨仪最后还是想到了神道。
听到他对我爹提出,希望通过祈禳北斗的方法来延寿的时候,我气息一滞,悲从心来。
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我爹闭上眼想了想,面色之中有几分悲怆,最终点点头,同意了。
在我爹的指示下,中军帐摆起七星灯,用七盏较大的油灯摆成北斗七星,中心一盏最大的为主灯,周围用九九八十一盏小油灯,拼成八卦形状。
原来这个阵法就是延寿阵法,我对这个阵法并不陌生,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看到这样的阵法了,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是在十多年之前,或者说,一千七百多年后。
突然,一道闪电贯穿脑海。难道说,当初就是这个阵法,把我的魂魄招到这里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诸葛灵兮的寿命的确通过这种方法得到了延续。
难道说,就是因为在自己女儿身上起过作用,所以我爹才同意祈禳北斗?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轮回因果?
我脑中风起云涌之时,阵法已经摆放完毕,帐中所有人都退下,只有姜维守卫在帐外,还有我和另外一个小兵日夜轮流值班,照料其他所需。
祈禳之法共需七日,我因为习惯了日夜颠倒所以值夜,那小兵值日。可是,不是我轮班的时候,我依旧很难入睡,一天睡不足两个时辰,剩余的时间,不是守在帐外,就是在继续雕刻那木像。
姜维劝了我好几次让我休息,可是我怎么都睡不着,依旧我行我素,最后他叹息着说,“你还真是丞相的女儿,竟然如此相像,都是如此倔强。”
以前别人说我像我爹都能让我高兴好一阵,可现在我却已经没了那种闲乐的心思。
第七天晚上,最后一晚。
我到帐外对姜维的第一句话就是,“伯约,今日若有人敢闯营,杀!”
姜维从没看到我这样透着杀气的样子,稍稍愣了愣,但立刻严肃起来,坚定地点了点头。
二更天的时候,起风了,秋风卷着风沙,穿越过军营。天上突然蒙起一层云,遮住了所有的星辰。
夜暗得可怕,军营四周安静得不详。
毫无预兆的,后营传来厮杀之声,火光腾空而起,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刀枪相交之声由远及近。
一个兵卒匆匆跑来向姜维禀报:司马懿领兵突袭我军后方,斩杀士卒牲口,后军已乱成一团。
姜维打发走那个兵卒,眉头锁起,紧握着腰间剑柄上,却还硬忍着。
“伯约,”我走近他,对他说,“不可妄动,后军自会有其他将士带领,你如今要守好此处。”
姜维咬着牙应了一声,可看得出来,敌人在前却不能前去助阵,他很不甘心。
后营的喊杀声越来越响了,不知道究竟是我军已奋起反击,还是敌军在步步逼近。
“丞相!”一声叫声陡然传来。
我心中一凛,竟然真是魏延!难道真的是他……
“丞相!”他一边喊着一边往营中走。
“魏将军!”姜维拦住他的去路。
魏延斜着眼睛看他,“你竟敢拦我?我有军情要事要禀报丞相,让开!”
“魏将军!”姜维分毫不让,“丞相有命,任何人无论何时都不得打扰。”
“那丞相知道魏军来袭我军后方的事吗?!”魏延横眉竖目,“千军危在旦夕,我岂能怕你?”说着就要拔剑动手。
“魏将军!”我赶紧去阻拦,真要动手起来,姜维一定会吃亏,倒不一定是打不过,而是因为魏延是六亲不认的人,绝对不懂什么叫手下留情。
“魏将军,丞相有机密要事,并非我等有意和魏将军作对,丞相有命在先,还望魏将军见谅。”为了避免干戈,我已经非常客气。
魏延见到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你?”他冷笑一声,“我位任前军师、征西大将军,有什么事是你这种小小卒子知道,而我不得知的?”
我心想,你不知道的多了。到现在魏延都还不知道我是丞相的女儿,不过也是,以他这样眼高于顶的人来说,多看我一眼似乎都是侮辱,又怎么会来关心任何关于我的事呢。他甚至觉得我爹的才干比不上他,所以在军中时不时地就牢骚满腹,对我爹表示不满。
“魏将军,小人也不知是何事,只是尊丞相令而已。”我重复了一遍,尽量摆低自己的姿态,希望能以此把他堵回去。
魏延眯了眯眼,作势要走,我看了略略松了口气,谁知他刚走了没几步,突然拔剑回头,一刀就朝我砍了下来,嘴里还喊着:“尔等阻我呈报紧急军情,形同叛国,当斩无赦!”
姜维就站在我身侧,这个时候拔刀已经晚了一步,他一把推开我,自己顺势就地一滚,偏了过去。
我只听头上“滋——”的一声,刀剑几乎贴着我的左臂落下,粗布厚重军帐被魏延劈开一条至地的裂缝,瞬间秋风呼啸着席卷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