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霎那,我觉得我爹知晓了一切。
他站在医帐门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疑问,又像是悲伤。
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挑帐帘走了出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脚有些发软,“吓死我了。”我坐了下来。
“赵统……你觉得,我爹有没有听到我们说的话?”我仰头问他。
虽然他刚才十分镇定,但此刻脸色也有些泛白。他坐到我身边,摇摇头说:“不清楚。”接着他开始收拾桌案上的医药用具。但看神色,他依旧在思考。
末了,他说:“你爹不是那种会听壁脚的人,而且看他刚才的样子也不像,你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
“可是,他刚才最后那一眼算什么意思?”我依然不是太能信服。
“可能是不太满意你一个人这个时辰和我在一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是他是开明之人,也难以跳脱这个时代。”赵统分析道,“我觉得,即使他涵养再好,要是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朝正确的方向去推理,任谁都不可能表现得那么平静。如果他听到了但是朝错误的方向推理,那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了。”
他说得似乎有点道理,我渐渐没那么担忧。但最后还是不怎么放心,和赵统分别之后,我又到我爹的中军内帐,想打探一下他的口风。就只看他拿着油灯,循着地图细细看着。
“爹。”我叫他。
我爹“嗯”了一声,回头看我,“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爹您不也没睡嘛。”我看他神色平静,只是带着几分疲惫之色,总算心安下来。他已经把桌上都收拾整齐,那说明他的军政事务都已经处理完毕,他现在不睡是又在计划退敌策略。
我走上前去拿下他手中的油灯,放在书案上,对他道:“爹,早些睡才有精力想如何进军,何况现在已经不早了。”
我爹看看我,淡淡地笑了,“好了,这就去睡,可以了吧?”
终于在我的一再劝诫之下,他肯宽衣睡下,我吹了灯,退出帐去。
抬头看满天星斗,我忍不住叹气,我爹教过我看星相,可是我只学了个皮毛,后来他越来越忙,我也不再好意思打扰他继续教。
我看着天边一颗闪烁着的星,我爹以前指给我看,说那是他的将星,如今那颗星明明灭灭,并不怎么光亮,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我觉得那也许就是对后续事情的一种预示。
魏军吃了败仗,丢失了武都、阴平二郡之后,就于我军进兵要道上屯扎下来,闭营不出,和我军对峙起来。
我爹令魏延在敌营前日日挑战,非但敌军依旧未动,还惹得魏延说三道四,觉得他是大材小用,含沙射影地提到错用马谡之误,埋怨我爹又用错了人。
我爹虽然没有正面去回应他,但我很清楚他一定心里已经埋下了种子,魏延之后的结局,其实也是他性格所致,怪不得他人。
就在和魏军对峙期间,成都派人来传旨,因为我爹夺得二郡有功,所以刘禅要恢复我爹丞相之职。我爹本来辞不肯受,但诏书上写道:“君受大任,担国之重任而久自损抑,非所以光扬洪烈矣,今复君臣相,君其勿辞。”传旨官更是劝我爹接旨复位,不要冷了将士之心。我爹权衡之下,最终接受了下来。
对峙的情况仍然在继续,我军要面临粮草不济的问题,所以必须引得对方出兵。
我爹和帐下文武讨论了很久,最后还是比较欣赏姜维的提议。他令全军拔营,后退一舍扎营。对方害怕是诱敌之计,未敢出击。隔日,我爹又命全军后退一舍下寨,这下魏军似乎有点蠢蠢欲动,但是大约是之前被我爹打怕了,所以仍然没有动静。
我爹不慌不忙,隔两日后又命人拔营,再后退三十里下寨。这下对方觉得我们会连续后退,是粮草供给出了问题,所以派了一队人马来掩杀。我爹就等着他们,派了一对人马从前截杀,另一对人马绕道敌后方突袭,魏军损兵折将,连失几个营寨,躲到大营中,龟缩不敢再出。
一场胜仗打得大快人心,也削弱了敌人的实力。但这样一来,要魏军再次出营交战就更加困难,我爹正和姜维在营帐中讨论后面的战略部署,突然外面报来成都有来使到。
我正在帐中,觉得那来使来的时间有些蹊跷,这个时候刘禅会有什么事情来通告我爹?我走到帐门口,远远看到来使全身缟素,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想让人拦住来人,不要让他这么快就见到我爹。
我爹听到我说的话,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为何要如此?”
我支吾着说不出来,总不能说我知道那人要说什么,所言内容会对您不利,所以不让见吧。
我爹见我那样子,反而心中生疑,立刻传了来使进内帐相见。
那来使一进内帐便哭起来,跑到我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我爹一看到他那模样,脸刷地一下白了,嘴唇开始发抖。我见状赶忙跑到他身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到底发生何事?”我爹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我极少看见过他这个样子。
那人埋头于地,哭着说:“丞相,张苞将军他……他……伤重不治,在成都……归天了。”
我听到我爹倒吸了一口气,身形晃了几下,我赶忙上去扶住他,“爹,爹,您要节哀,不要太难过了。”
我爹却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眼里写满了哀伤,他侧向走了一步,想要稳住自己的身子,却没能办到,人一晃倒了下去。
“爹——”我大叫一声,想要撑住他,虽然我爹非常清瘦,但一米八的一个男子对我来说还是扶不住,被他带了下去。
另一边的姜维一个箭步上前,把我爹托住,嘴里大叫着:“丞相,丞相……”
内帐里其他所有人都乱了,围上来七手八脚地也要来扶。
“你们都让开!”我对他们吼道。那些人似乎是吓了一跳,退了开来,只是在旁边看着。
“伯约,封锁内帐,不准任何人进出,我去叫医官,”姜维可能很少看见我这样果断,先是怔了怔,然后点头说“好”。
我又叮嘱了一句:“记住,除了现在营帐中的人,千万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我爹突然生病的消息。”然后我示意他把我爹抱到一边休息用的椅榻上,我自己则匆匆出了帐门。
我一路小跑到医官营帐,因为害怕引起太大的动静,所以只叫了其中两个医术最老道的跟我走,路上对他们叮嘱了一番,他们一开始并没有以为是什么大事,直到看我神色如此紧张和严肃,才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
我和医官到营帐口的时候被拦了下来,里面姜维喊了一声“让他们进来。”这才放行。我见状稍稍放心,着说明姜维的封锁工作做得很到位。
两个医官进到内帐,看我爹躺在椅榻上,皱了皱眉头,连忙上前到榻边看诊,两人轮流诊脉,眉头越锁越紧。我看他们的样子,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两人在旁小声讨论了一会儿,我依稀听到一些“脉象虚浮”“气血郁结”之类的医学名词,姜维用眼光询问我情况,我只能神色阴郁地对他摇了摇头。
突然之间,帐外吵闹起来,我和姜维赶忙跑出去,只见魏延要入内帐,因不服被阻挡在外,而显出一副毫不买账、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看他的样子就来气,脱口而出叫了一声:“魏将军!”
魏延听到有人叫他,转过头循着声音而来,看到是我,双目射出凶光,对我厉声道:“快快让我入营,我有要事与丞相相商。”
我刚才叫了一声之后就有点后悔,魏延平时看我就不顺眼。他并不知道我是谁,自以为我是长得比较女性化的一个娘娘腔兵卒。他这样的虎将,本身就对我这样的人看不惯,再加上知道我身份的文武对我都非常客气,他就更加不悦,如今我这一来,等于把自己顶到了杠头上。
但我也很清楚,我现在不能退缩,要是我爹的病情外扬,事态会更加难以收拾。魏延原本对我爹就心存芥蒂,常常说要分兵,他领一军过子午谷直捣长安,但一直被我爹压制着,要是他知道我爹昏迷不醒,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魏将军,”我把语气放得尽量平缓,“并非兵士相阻,只因为丞相此刻有重要事宜处理,不方便与外人相见。”
“是什么事?魏某乃丞相司马,兼领凉州刺史,有何军机大事不可让魏某知晓?”他步步逼近我,我感到身侧的姜维也靠近了我几步。
有姜维在身边,我定心了许多,依旧语气恭敬地说:“魏将军,丞相的事岂是我等能过问的,如今丞相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帐,在下只是奉命而已,还望将军体谅。”
魏延用眼角瞄着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如果我一定要见,现在就要见呢?”
“请将军见谅。”我拱手作揖,希望魏延能不要再追究下去。
“我看你们是把持中军营,假传将领!”魏延声音如雷,他口说“你们”,显然是要把姜维也拖下水。
“魏将军,”我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请您自重。”
魏延盯了我一会儿,我能感觉到他目光如刀,一刀一刀劈在我的脑门上,我感到背后冷汗阵阵,却不敢后退一步。
片刻之后,魏延转身离开,就在我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一阵疾风刮过脸颊,我只看到一道寒光,朝着我面门直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