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的声声低唤,温柔沉厚,一杯红茶般醇甜回甘,冲淡生命里不能摆脱的苦,唤她于沉黑之境,挽她于泥曳之途。熟悉的异香飘来,非花非木,韵味绵长。林兮若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双微有些急切的深邃眼眸,那眼眸捕捉到她的目光的那一霎,立即亮了亮,那一亮间闪过许多莫名的情绪——焦急、忧虑、不安、后悔、疼痛、犹豫……
她从没见过公孙煊渁,会有这般复杂乃至于矛盾对立的情绪。四周的景物一层层的清晰起来,不再如水波般动荡不休,依旧如前的花藤架上,她在他怀中。
“我没事了。”林兮若起身,跳下花架,看了看远处沉在黑暗里的风萧殿,又看了看刚才去过的那个方向,很久以后她平静的道:“按原计划行事吧。”
公孙煊渁没有劝阻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抚了抚她的发,看她蚌壳般再次将疼痛揉进心底,在无人得见处磨砺得血肉模糊,再在天长日久中努力容纳,直至含化为珠。世人只看见她意气风发含英咀华,却不见其后深重的伤。不是不心疼,然而却不敢太心疼,太心疼了,就怕自己忍不住要拦下她的脚步。
她从来不是愿意被他包裹呵护的女子,可以娇嫩着自己,任由他展开羽翼将一切苦难疼痛拒之门外,她的翅膀强硬而广阔,时刻等待承载风雨振翅高飞,不让她在世事黑暗中打磨,她要如何冲过那一浪更比一浪高的?
黑暗中两条人影默默飞起,直扑风萧殿。风萧殿沉默在夜色里,殿外守卫的侍卫不曾多也不曾少,两人身子一闪,已经从侍卫相向而行的队列中剪刀般剪过。走在最后的人突然觉得脑后有风,然而回身一看,空空荡荡再无人迹。
殿分三进,最内是寝殿,林兮若正要飞身掠过,公孙煊渁突然拉了拉她,牵着她无声飘了几步,贴上了一处宫墙武炼巅峰。随即,她隐约听见了说话声。
“……解决了算了!”
女子声音,有点尖。好像是风烨国皇后的声音。
“……你终于耐不住了?”这个声音带着笑意,童女般的幼细,语调有点懒有点不耐烦。林兮若一听就轰然一声,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就是这个声音!黑驰!她的眼睛刹那杀气森然,却一现又收,全身更是稳若磐石一动不动——黑驰这种高手,几十丈外的动静和杀气都能察觉。再愤怒,也不必急在此刻。
“……实在忍不得……”风烨国皇后似是十分愤怒,步子很快的在室内走来走去,半晌停下道:“一群混账!”
“你原先要的可不是这样……”黑驰还是不急不忙的声气,笑道,“不是说又要把人解决。还要不出事,最好还能挽回么?”
“你看那模样怎么挽回?真是……唉!”风烨国皇后似乎想骂没骂出口,恨恨一声。
“早说嘛。早说不就简单了,何至于……”黑驰突然轻轻笑一声,“……让人能活到现在,还在墙外偷听呢!”
“轰!”黑驰最后那句话还没说完,公孙煊渁和林兮若已经双双退后。饶是如此,刹那间一面宫墙便轰然倒塌。尘烟漫起,瓦砾叠飞,四面飞射的深红深黄琉璃瓦都盘旋呼啸着,在半空中化为一道道彩光,向两人当头砸下!
“挂在墙上累不累?我侍候你永远睡下如何?”瓦砾击飞中,一人大笑着迈下台阶,拢起长长的袖子,立在天井正中,半侧身斜挑眉望过来。他整个人像一段浸在月光里的玉,白而柔软,目光浓浓淡淡,似月色下斑驳的树影。
林兮若冷笑,一脚飞踢,半截宫墙被她生生踢起,风声呼呼的撞过去,“还是你睡吧,先送你床被子盖!”
她踢出宫墙在前,身子一纵却也上了墙,黑色衣襟在风中快速涤荡,划过刀锋一般凌厉的线,“看姑奶奶的飞毯!”
黑驰含笑看着,轻描淡写的伸手去迎,他一只手拍墙,一只手去抓墙头上黑猫一般蹿过来的林兮若,笑道:“也好,大被同眠,你我正好再续那日合体之缘。”
飞墙至,“滢月”冷光亮起。墙后突然伸出一只手。那手执一柄玉如意,无声无息破开砖瓦壁,似乎那不是石块而是豆腐,蜻蜓点水般的递过来,紫光一闪拉开一道扇形的弧幕,连点黑驰上身十八大穴!
林兮若立即一个后仰,腾空从墙上翻下,一个倒栽,硬生生把自己栽到黑驰后心之前,手一抬,“滢月”黑芒狠狠一插!
黑驰的身子,突然扭了扭。他一扭,全身的骨头便都似被脱了出来,软软滑滑的滑了出去,衣袖“啪”的一甩,甩在公孙煊渁的如意上,绵绵缠缠一裹,裹着那如意撞向林兮若呼啸插下的刀!
“铿。”低微的撞击声响惊得两人都一让,如意和刀流水般各自划开,衣袖片片如蝶飞落,月色下如意紫光荡漾,滢月黑芒森凉。林兮若借那一划便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线,半空里大扭腰,换背躬身,一个旋翻便翻出三丈,翻回正正滑过她身侧的黑驰身边,长发一甩,黑色波浪一扬,刹那遮住黑驰眼光,“滢月”冷电一抹,无声无息突然从发浪中翻出,直取黑驰双眼!
黑驰身子却惊人的柔软,一尾鳗鱼般绕着“滢月”一转,头脚刹那间几乎相接,再瞬间弹开,一道白色流光顺着身后紫泉般过来的如意逆行的方向掠过,相擦而过的瞬间,脚尖一勾,“铿然”一声再次带着林兮若的短刀向公孙煊渁的如意撞去。
林兮若身在半空,收刀不及,干脆全身往公孙煊渁怀中一扑,公孙煊渁单手将她一揽,旋身一转,两人衣袂在半空中旋出淡紫素白色弧影,再悠悠而落狼暴全文。
一起相处甚久,彼此熟知对方武功,合作御敌时默契自然而成,飘飞在半空中的相拥男女,身姿流曼,如一首名家新词。两人悠悠落地,林兮若百忙中看了一眼公孙煊渁的如意,担心自己毁掉了他的武器,好在三人都是顶级高手,拿捏真气收放自如,公孙煊渁抬眼对她笑笑,示意无事。
林兮若冷笑一声,一转头死死盯着那个最喜欢看同伴之间自相残杀的变态,这人八成这辈子被同伙骗多了,心理畸形。
“想好怎么死了么?”她“滢月”刀平抬,森然注视着那个笼罩在月色里的人。
“想好怎么死了么?”那人抬起淡淡的眉,用一双骨碌碌的杏核眼邪气十足的瞅着她。
“敢情你这辈子就没个自己,硬活成别人的影子和应声虫。”林兮若笑,“赤州十强者中有你这种软体动物,实在是巨大的悲哀。”
“敢情你这辈子就没个自己,硬活成别人的影子和应声虫。”那人也笑,月光下一道青烟似的,飘来荡去的不休。
林兮若心口跳了一跳,眉毛一抖,怒道:“你能不能说句你自己的话!”
那人不理,镜子一般把她的话反射回来,连语气声调都一模一样,“你能不能说句你自己的话!”
林兮若心口又是一揪一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刺,刺得她心血一热,轰然一声便要冲关越堤,身侧公孙煊渁却突然道:“兮若!”
林兮若震一震,听得公孙煊渁沉声道:“莫和他多说话,莫让他学你!”
林兮若刹那间脑中一醒,顿时醒悟这又是那见鬼的黑驰搞的把戏,这人千变万化,摄魂夺魄,一不小心就会堕入他彀中,连对话都能对出问题。
对面黑驰还在笑,这回学公孙煊渁的,“莫和他多说话,莫让他学你!”
“小心。”林兮若见他转了目标,担忧的提醒公孙煊渁,公孙煊渁却只笑了笑,并不避让黑驰的目光,也不避讳开口,还对林兮若道:“这人意图控制你,别上他的当。”
“这人意图控制你,别上他的当。”
林兮若盯着学声的黑驰和浑然不觉被学声的公孙煊渁,心中怦怦的跳起来,公孙煊渁也堕入彀中了!
“兮若,你且退开,不要再说话。”公孙煊渁仿若不觉,还在殷殷嘱咐她,只是脸色似乎白了白。
“兮若,你且退开,不要再说话。”夜光下黑驰笑得眉眼飞飞,皎若好女。
林兮若心中大急,公孙煊渁为解她的围,自己陷身黑驰的功术,怎么办?出声救他?把黑驰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貌似他一次只能控制一人的。
她刚要开口,公孙煊渁突然掉开注视她的眼光,慢慢道:“一生所爱嫁与他人,是何感受?”
“一生所爱嫁与……”黑驰突然僵住。
“眼见她凤冠霞帔他人妻,红烛帐暖度,是何心情?”
“眼见她凤冠……”黑驰张张嘴,脸色已经发青,当真青惨惨一道月光似的。
“我真无用。”公孙煊渁不理他,自顾自对月叹息,“堂堂赤州十强者,武绝天下,号令八方,却换不来伊人一顾。”
“我真无用……你!”黑驰很明显在挣扎,脸色忽青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