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他那不是后爹胜似后爹的亲爹还有点良心。总归还给他准备了一匹皮包骨似的马,好在路途也算不上太远,在它晃晃悠悠的步伐中,总算到达了目的地。龚钦这一路上啃了两块点心,他娘除了塞衣裳,就是食物最多,都是耐放的小点心。
或许徐氏在茫然而悲哀的生活中,只有自己儿子这一处亮光,于是她绞尽脑汁,用笨拙的方式让儿子过得更好。
这处庄子虽然在城外,然而并不远。只是穷,这是龚府手底下最穷的庄子,每年的进账是最少的。然而沿途一路走来,田里稻谷玉米涨势并不差。人们也难得见生人,老人家在路边抽水烟。龚钦下了马,凑上去问:“老人家,今年收成挺好的?”
老人家摆摆手,一生辛苦的劳作只带给他一脸的辛酸沟壑,他吐出一口烟子,用生涩的方言道:“朗个好哦,七分佃租,地贵!”说完,又抽了一口烟,似乎这烟能把他脑海中苦难带走。
龚钦拱了拱手,又骑上那匹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的马走了,管这庄子的人是龚复老家的亲戚,似乎与马氏关系不差,七三分,比龚复那死老抠还会吸血。此行任重道远,必须要先拿下那个刺头。晴兰的一家子都在那,说不得会成为自己重要的助力。
在他这段并不长的旅途中,沿路看到的更多的是乞讨的叫花子,衣衫褴褛的贫民。他们双眼无神的站在路边,拄着拐杖,或是拿着破旧的烂碗,祈求过路人一点好心的施舍。龚钦身上没有多少银两,只有徐氏在离开时塞给他的一百两,轻易不敢动。于是把点心全都分出去了。
“你们不长些脑子!”庄子里管事的在门口打骂下人,连带着干事儿的长工一并骂:“需知是大奶奶给你们面子,才能在这有一口吃的!若有旁的人来,你们就生了别的心思,必定要打断你们的腿!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龚钦在门口听着,倒是听出一些意思来,这个管事的龚宏如今年约四十。被马氏收买,这样的人只是嘴上逞能,不能算忠心耿耿。这庄子的大门露出一个门缝,关的并不严实。龚钦一脚就给踹开了,冷声道:“明知我今日要来,倒不见有人过来接。”
把马鞭扔到龚宏的身上,龚钦自顾自的往里走:“去把爷的马照顾好了!”
那边龚宏气笑了,把马鞭一扔,当着众多的下人长工说:“你倒还觉得自己是少爷?!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叔!”
“你配吗?”龚钦看也不看,“不说我还未与父亲断绝关系,便是断绝了关系?你可与我有血缘关系?凭什么让我叫声叔?难不成我父亲还叫你一声弟弟?”
还没等龚宏开口,龚钦就对一院子的下人长工说:“全都起来,各干各的去,大白天站在这成什么体统。若是你们听他的话,就离我远些,我们谁也不怪谁。”
这庄子倒是十分漂亮,龚钦抬头看,那房梁边上雕着木雕,厅堂里的家具是红木做的,每一样看似随意,却十分精细奢华,这哪里像个庄子,简直就是哪个地主家的房子。他手下这次没带小厮丫鬟,孤身一人过来,心里却一点儿不忐忑。
好像这姓龚的人,除他之外,都生了一身欺善怕恶的骨头,只要抓住这一点儿把柄,他们根本不敢做什么。
下人长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摸不准到底要不要退下。只是站着久了,那龚宏又不得人心,于是有胆子大的,悄悄勾了旁边人的衣摆,一并拉着走了。
龚宏眼尖,气的打抖,大喊道:“都给我留下!到底谁是你们的主子!”
“自然是我,谁养着他们,谁就是他们的主子。”龚钦令下人捡起自己的马鞭,狠狠一鞭打在龚宏的身上,龚钦人小,力气却不小,一鞭子打在龚宏裤|裆那,疼的龚宏滚倒在地上。一边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下人们瑟缩在一起,轻易不敢开口说话。因他们素日被龚宏欺负打骂,不被当个人。因此觉得既痛快又害怕,不敢发出声音来。
这一鞭打的正是位子,凭他是壮年男子,一时半会儿也起不来。龚钦将马鞭递到一边的长工手里,厉声道:“你不是我家的下人,一鞭一钱银子,你若不使劲,便一文也拿不着!”
那长工哆哆嗦嗦,要不是家里没钱,哪个农民这时候不在家打谷子。他们都不是地里刨食的命,不然也不会跑到这十里八村闻名的铁公鸡的庄子上来。再加上这种大富人家不敢得罪,经常被那龚宏指桑骂槐的骂,心里也是存了一口气。
他接过那鞭子,举的高高地,花了一身的力气打下去,就看见龚宏在地上乱滚。
这一鞭子打下去,似乎给了那长工胆气,也断了他的退路,第二鞭子下去。他原本还有些恐惧的表情,变的狰狞起来。
这就是日后龚钦在这庄子里的第一个心腹,龚钦环顾四周,这周边的人有些壮年男子一脸的痛快,也有些老人或少年一脸的畏惧——这些人不堪什么大用。
此时却听见有人脚步如风,从一边的院子里闯进来,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这人系一名女子,大约三十多岁,又肥又胖,浑像一颗肉球,一脸的横肉,她挡在龚宏跟前,撒泼似地骂:“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我当家的在这庄子里当牛做马!是一顶十的好汉!因你们同是姓龚的才忠心耿耿!”
“如今来了一个毛都没长齐小童!就要打杀我们这些老人!天杀的没良心!”这妇人坐在地上摇头踢腿,十成十的泼妇做派。她一掌打在龚宏身上,又哭,“当家的!你快起来!”
龚宏这才扶着他的腰,困难地站起来,瞧也不瞧龚钦,直往自己的屋里走——他住的久了,自以为本家没有人来,于是住的是主子的屋子,管也不管龚钦。
而他那婆娘跟在他屁股后头,一摇一晃一个硕大的屁股跟着进去,一时还转过头恨恨地瞪了龚钦两眼。龚钦此时才有时间,问道:“谁是晴兰的家人,到我跟前来。”
此时刚才被龚宏打骂的几个长工才畏畏缩缩地过来,是一个老汉一个老娘,两个小娃子,三个小妞子。大人牵着孩子的手上前来,争着给磕头,那老汉五六十岁,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高声道:“小少爷菩萨心肠,我们一家老小才有一口饭吃!”
小娃子们都是晴兰的弟妹,他们爹妈早年饥荒,死的差不多了,就祖父祖母和长姐看着长大,最小的才六岁,在庄子里却还是要去挑水做饭。
龚钦只是摆摆手,招呼他们起来,心里头却是被这些天真无邪的小孩单纯的目光给融化了。
此时此刻——
“嗨,你这婆娘,慢些!要谋杀亲夫啊!”龚宏疼地咧嘴,他的皮肉可不是铁打的,身上的伤口也写已经见了血,此时才唾一声,“若不是见他是个小娃娃,我必定要打烂他的头!”
他那老婆姓李,是个地主家的小女儿,长到这么大,五大三粗地,养成了个地瓜,又恶又蠢,给自己丈夫涂了金疮药,又骂:“那杀千刀的小崽子,你得给他点厉害瞧瞧!让他服你的威风!”
龚宏一巴掌挥过去,给李氏打了个五指山出来,骂道:“你就只会说,你当家的我还没说呢!你去买些□□回来,一次两次吃不死人的,得做个慢慢死的样子。”
那李氏还是有点害怕,问道:“毕竟是龚家的少爷……若是死在庄子上……”
“蠢货,没有主宅那边的示意,我天大的胆子都不敢。”龚宏小声道,“还是老爷亲自穿的密信过来。”
他比了个杀头的动作。
李氏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那可是他亲生的啊。”
“管他是不是亲生的,富贵人家事儿多,谁知道呢!”龚宏看着自己皮肉伤的鞭伤,骂道,“原本还说给他个方便,一刀两断就是了,他让我如此,那这仇就细水长流地报。”
“非要让他偿够了苦头,才让他死!”
然而此时龚府里的徐氏心神不宁,眼皮直跳。窗子外头的丫鬟婆子吵吵闹闹的打跳,她向来是个善心肠,也不愿意责罚别人,于是只是在房间里踱步,又皱着眉头,愁上眉间。瑶珠此时端了午饭进来。
这还是徐氏给了瑶珠银子,下人们欺善怕恶,送来的午膳只是几片烂叶子随便在锅里一颠就送了过来,瑶珠还要使银子到婆子那去买。她放下饭菜,对愁眉不展的徐氏说:“夫人安心,少爷虽然人小,可是十分聪明伶俐,普通的鬼神都近不了他的身。”
徐氏叹了口气,端起碗来,又放下去:“我也知道,可我做娘的,心里头总惦记自己的孩子。他是渴了?饿了?有没有人欺负他?娘不在他身边,小小年纪,受了苦又向谁说?”
瑶珠叹了口气,坐到徐氏的对面去,轻轻拍了拍徐氏的手背:“夫人,你若信我,便好好的吃了饭菜,奴婢有法子送您过去。”
瑶珠比徐氏聪明,她知道留在龚府里,总有一天主仆二人都得不明不白的死在这,唯一的办法,就是过几日,等少爷站稳脚跟了,将徐氏送过去。才能保平安,而她,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就当是报答了徐氏这么多年来的情谊。
她捏紧手里的钗子,眼睛一转,那钗尖子直直地□□了自己的手心,血顺着留下来,瑶珠双眼含泪,朝徐氏说:“夫人,您委屈几日,立马就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