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头顶上的太阳已经过了天宫的穹顶。虽然山谷里现在还是鸟语花香，一片生机勃勃的春之景象，但是再过几个小时，西边那座大山就会把它鬼魅般的影子投射过来，山谷里的气温会立刻下降，雾霾就会再次笼罩。
何灵音抬头仰望着天空中漂浮的一朵纯白色的云，白得就像是一团棉花，不由地回想起小时候。那时的她喜欢在炕头儿上画画，一抬头正好可以从屋檐下的小窗户看到斗笠山和从山顶缓缓飘过来的白云，大团的白云倒映在清凉的月亮河水中，就像是新采的棉花，于是她就在纸上画下大团大团的棉花。
每当见到她趴在窗前望着外面，弟弟就会攥着他的红肚兜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你又在采棉花嘛？"何灵音就会摆摆手说："去去，姐姐这次不给你棉花。"弟弟就"哇"的一下哭着说："不嘛，姐姐你给我也采一个嘛…"何灵音扭不过他只好又把画给了他，弟弟拿到画立刻欢天喜地地跑出屋去，边跑还边喊："哦哦，我的棉花…"那时的何灵音则很不高兴地看着那个比自己还小的身影，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个弟弟，自己喜欢的东西全都要让给他…
何灵音会心地一笑，靠着门问道："铜子儿？你记得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儿吗？"
过了一小会儿，门里传来王逸燑遗憾的声音："不记得了…"
何灵音这才想起来王逸燑说过他除了大学的一点零散的记忆以外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立刻觉得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听王逸燑的回答好像并没有怪她，于是她突然有个想法，凑近门板说道："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好不好？"
没想到门里竟传来王逸燑非常热切的回应："好啊好啊！"就好像他听到什么特大喜讯似的，这倒是让何灵音感到有点意外。
"我小时候吧，其实就像个小男孩儿似的，经常和村子里的男孩儿们一起打闹，现在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曾经就像个假小子一样。"何灵音托着下巴，她能想象出王逸燑在里面靠着门仔细听的样子，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我那个时候的胆子可大了，还下过月亮河去救一个小孩呢。"
"你会游泳？"王逸燑有点意外，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孩竟然还跟男孩们玩的挺好。
"当然啦，在河边长大的孩子有几个不会游泳的呀，我们当时还比赛看谁能在水下憋气待的时间长呢！"
王逸燑呵呵一笑，打趣道："我要是在水下的话，什么时候喝饱了就待不住了。"
何灵音摆摆手说道："别打岔…我说到哪了？"
"说你下河救过一个小孩。"
"哦对。你记得上次我跟你说我们邻居家有个小孩下河去捞‘月亮‘吗，他往前游‘月亮‘就往前走，总是够不到，结果他就越游越远。等到他发现自己实在追不上那个‘月亮‘正想往回游的时候，才感到刚才游得太快体力消耗很大，连游到岸边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个小孩看到他在河中央呼救都吓懵了，有的跑回去喊大人，我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跳下河去游到他旁边托着他，等大人们赶来才把我俩弄上岸来。"
王逸燑听得心惊胆战："多危险啊，人在快要淹死的时候会拼命地扑腾，一旦抱住什么东西就不撒手，他可能把你也拖下去的！"
"是啊，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不过后来大人们说如果我当时没有下去托着他，他恐怕等不到别人来救就沉下去了，因为他当时挣扎得两脚都抽筋了…"
"你当时多大？"王逸燑好奇地问道。
"12岁，六年级。"
"真神奇！"王逸燑一想到一个12岁的小女孩下水救了另一个小孩就觉得不可思议，她有这个意识就很不可思议。
何灵音接着说道："还有更神奇的呢！也是在那一年，跟我们一起玩儿的一个小孩儿失踪了，后来我跟几个要好的小朋友在斗笠山北麓找到了他。"
王逸燑不敢相信："一个小孩失踪了，然后你们几个小孩在山里找到了他？"感觉就跟听玄幻故事似的。
何灵音就知道他肯定不信，说道："我也不敢相信，但是确实就是很神的一件事。小孩子在一起经常会幻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尤其是几个想象力丰富的小孩凑在一起总是有编不完的故事。记得那次我们在玩儿一个游戏，就是假装自己是神仙，幻想有什么武功啊超能啊什么的，说到那个大牛儿的时候，他脸都憋红了，怎么也编不出来自己是哪路神仙有什么超能力。大伙就说没有神仙眷顾他，他是个异类什么的，后来大家竟然就都不爱跟他玩了。"
"呵呵，小孩子的思维真是不可理解啊…"
"是啊…后来有一天早上大牛儿他娘满村子挨家挨户找他，见人就问看没看见他，村里人这才知道大牛儿在昨天夜里失踪了。"
"那还不快找？"
"当然找了，附近的村子也都找了，镇上也找了，一点线索都没有。村里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谣传说大牛儿是晚上被山猫子掳到山里去了。大家准备做最后努力进山去找，但是斗笠山方圆几十里，算上联通的山脉不知道有多远，到哪里去找？这不是大海捞针么，更何况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进山了…"
"那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我当时突然想到前几天大牛儿找到小星星，谭星海是我们这一堆儿的孩子王，大牛儿问小星星一个奇怪的问题，说他如果找到一个神仙是不是我们就会跟他玩儿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嘘，别打岔，大家小时候都是这么白痴的。然后我就想到村里流传的一个故事，说为什么斗笠山北麓的那块儿悬崖叫仙人顶呢？因为从前有个老翁在那里砍柴，抬手擦汗的功夫看到北边的天空中有两位道人走过来，老翁立刻放下柴禾拱手迎接。"
"是赖头和尚和空空道人吗…？"
"别，打，岔！那两位道人笑而不语，踏上仙人顶那块巨石，一挥手在巨石上刻出棋盘，又随手抓了一把小石子凭空变出黑白两副棋子，在悬崖边对弈到日落，而那老翁则饶有兴致地一直在旁边看着。等下完那盘棋，一个道人问老翁说，老人家，你看懂了吗？老翁拱手道，看懂了。另一个道人笑着问道，老人家意何？老翁恭敬地答道，老朽愿随二位而去。于是道人一挥袖同老翁一起南去，巨石上只留下石刻的棋盘。从此人们就管斗笠山北麓那块悬崖上的巨石叫仙人顶，传说潦倒的时候去仙人顶会遇到仙人给你指路。"
"你是说…你怀疑大牛儿是去了仙人顶？"
"嗯，我记得当时我特别确定，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确定，就是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确信大牛儿是去了仙人顶。"
"那你跟村里人说了吗？"
"说了，但是没有人信，谁会相信一个12岁小女孩信口胡说的呀。村里的壮丁分成两路，一路沿着月亮河向上游的鸭嘴泉支流找去，一路进入南坡的树林去找。"
"那你们呢？"
"说来真是很神奇，他们出发以后，我越来越强烈地确信大牛儿就在北麓的仙人顶，于是偷偷溜出家去叫上大毛二毛那兄弟俩还有小星星，跟他们一说我的想法，大家兴致勃勃地一致决定去仙人顶。"
"就你们几个小毛孩儿啊？"
"当时估计大家也当成探险游戏了吧，所以兴致很高，但是现在想起来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进入大山里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们以前最远就到过半山庵，再往上就没去过了，好在山上有一条明显的小路是通向仙人顶的。我们沿着那条小路爬到三分之二的高度时候，小星星突然发现左边陡坡下面有一团衣服似的东西，大家小心翼翼地下去查看，果然是大牛儿。那条小路白天都不好走，大牛儿要是晚上摸黑上来肯定要摔下去。好在有树木挡着，他只是摔断了脚，要是落到鸭嘴沟里去肯定没命了。
小星星摸了摸他的鼻径，还有呼吸，不知道是摔晕了还是饿晕了。下山时候基本全靠他们仨抬着大牛儿，行动极为缓慢，连滚带爬地也受了些伤，不过总算是营救成功。你都想象不出来村里人见到我们几个把大牛儿抬回来时候的表情，我形容不出来…"
"你们能活着回来真是命大，挨揍了么？"
"肯定的啊，每个人都被揍得屁股开花。不过大牛儿更惨，刚醒过来又差点被他爹揍晕过去。"
"哈哈哈，"王逸燑一想到何灵音也有因为淘气挨揍的时候就想笑，"真看不出来你也有这种历史…"
何灵音自己也噗地一下乐出声来，说道："你小时候肯定更淘气，挨的揍绝对比我多。"
王逸燑拍拍衣服说："我身体好啊，挨点揍没问题，像您这个小身子骨，挨一顿揍还不散了架了？"
何灵音回忆道："反正那次要不是我弟弟抱着我不放，我爸爸弄不好还真能把我揍散架了。"
头一次听说音子还有个弟弟，王逸燑好奇地打听："你还有个弟弟？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呀？"
何灵音叹了口气，无比遗憾地说道："我弟弟很早以前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啊？…"王逸燑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刚想说自己不该问这个，就听何灵音接着说道："就在我们把大牛儿救回来不久，弟弟就走了，痨病，那年他才6岁…后来妈妈也得了肝病…"
何灵音沉默了，王逸燑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安慰道："音子…离开的人也许得到了幸福，也许他们看到我们这样水深火热的生活反而为我们担心呢，不管怎样，我们还活着，就要好好地活着…"
"嗯，在南昌的那几年让我变得坚强，但是每当夜深人静回想起原来的事情还是会感到迷茫…有时候我也希望失去记忆…"
天空依然是清澈的蓝，只是没有了太阳的照射，山谷显得有些阴沉。远处，两只山鸡突兀地嘶叫起来，那"呱呱呱"的悲鸣撕破了山谷里的寂静，听起来就像是落难的旅人发出求救的呼号。一阵凉风拂过，撩拨着她耳边轻盈的发丝，何灵音感到有点冷，用手攥紧了衣襟。她蜷坐在木头箱子上，倚着门，无神地看着对面山坡上那两只飞上飞下的山鸡，一时间竟觉得自己的命运还不如它们。
王逸燑知道她现在肯定心情不好，他不希望她这样低落，或许应该转移一下话题，跟她聊聊自己记忆里的大学？王逸燑调整了一下心情，饶有兴趣地问道："音子，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大学的逗事儿啊？"
他满怀期待地等着门外传来何灵音的回答，但却有点意外地没等来任何回应，于是疑惑地又朝着门外问了一下："音子？"
"呃，什么？"何灵音听到王逸燑叫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王逸燑听到何灵音有了回应，又饶有兴趣起来，重复了一遍说道："我说，你想不想听听我们大学那些逗事儿？"
这招果然管用，何灵音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王逸燑的大学上来，只是她没听到王逸燑具体说的大学的什么事。何灵音还是头一次见王逸燑主动跟她聊他的过去，以往只能在他的梦话中了解一点，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好啊，就说说你跟她吧！"
王逸燑一听顿时瞠目，回想了一下，没错啊，自己明明说的是"我们大学的那些逗事儿"呀，她怎么理解的？
"她？谁呀？…"王逸燑想靠装傻来过关，没想到何灵音还真实在，解释道："就是她呀，你女朋友。"王逸燑满脸黑线，再次感叹自己这张嘴怎么这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