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楼的会议室离开。每一个拥挤在楼道中的人,都沉默而缓慢地让开道路。
棉衣互相摩擦的声音,混在粗重的喘息里,只剩下沉重的脚步,一个挨着一个,缓缓退到楼下。遥远的地方有小孩的哭声,一扬一歇,轻而脆薄,尖利地漂浮在荒凉的冬雪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路下行的人员身上,那样冰冷的麻木中透出一丝热切的眼神,交错着灼穿了寒冷的风雪。
整个营地的扩音喇叭,在散会后不久,就卖力地嘶吼——
“最新决定!最新决定!江北新区营地已经清理完毕,全员在三十六小时之内全部撤离到江北!在说一遍!最新决定!江北新区……”
每一张扬起的、被冻得青紫的脸上,都浮现出一道无可形容的神色,沮丧,悲哀,欣喜,迷茫……就像这一次又一次撤退,缓缓将心口那一点热气,抽离出正在搏动的胸膛。
人民军队永不放弃人民!
而我们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江北,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白羽跟在张道长身后,留在了队伍最后。狭窄的楼道中充斥着汗酸与脑油的气味,走道顶悬着的灯,投下一连串错杂的光影,晃动着本就模糊不清的视线。
楼道口,一大片蓬勃的夹竹桃,垂下被大雪压低的枝叶,在空茫的天光下,镂出迷离的影子。雪在扑簌簌跌落,从一片虚无,跌落到另一片虚无。
白羽在肃冷的风中打了一个寒噤,她这具身体并不会畏惧严寒,可此刻却莫名有一瞬的冷意,像毒蛇一样窜上脊骨。
张道长错步一踏,扬起的袖袍带着劲风直接掀起了花坛上大片的雪花。周围蹲在花坛边取暖的人,下饺子一般跳了下来,迅速让开三米远……
被大雪覆盖的泥地上,赫然显现出暗褐色的红点,宛如一只只妖异的眼眸,冷冷注视着苍穹。
泥地之上的夹竹桃,在轻轻摇曳,留在最后的数位高人,都瞬间沉下脸色。
——已经蔓延到这里来了么?
——才不到两天的时间……
张老道与守谦道人对视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把老旧的桃木剑,轻轻划开植物下的泥土,虚无中好似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被剧烈的高温燃烧。“滋滋”一声轻微的响动,暗色的泥土中升起一缕淡红的烟雾。
泥地被无形的利刃切开一尺,一切就像白羽第一次遇见的血丝那样,在端口流出几滴浓稠的血液,便即干涸收缩,凝成一点枯萎的血痕。
——确信无异。
张道长直起身,缓缓叹了口气:“撤离,刻不容缓!”
守谦平和的脸上浮出一点留存了很久的疑问:“张前辈,导弹真的可以解决血巢吗?”
张道长沉默的回望西方:“七十五年前,那些尚未封闭山门,还执意留守这片红尘的修行高人齐聚金陵,都没有找到彻底解决血巢的办法。可惜当年没有人能穿越瑶池,叩开帝之下都的大门。就算是陌前辈……唉……那时候,情况也已经紧急到来不及跨越整个战争区赶往昆仑了。仓促实行封印,有能力潜入的前辈们都下去了,再也没有人能走出来。可现在与七十五年前已大不一样。导弹确实能炸开整个血巢,远比我们当年能做到的,多得多!”
这段漫长的叙述中,缓缓渗透出被时光洪流无情抛却的荒凉。他苍老的、布满皱纹的眼角,掠过一点倦意。
白羽轻声问:“那些传说里,能移山填海,与天地同寿的神仙呢?总有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存在吧?”
张老道笑了笑,道:“不可妄议,不可妄议。对我等修行人来说,仙家是真实存在的。可修为不到那等境界,你很难体会那种存在的形态。以俗人的心态揣度所谓的‘神仙’,不过还是一群特殊能力的俗人而已。”
薛医生适时地撇撇嘴,“就像二维世界的蚂蚁很难想象我们三维世界的人,我们这些三维世界的人,也很难想象四维世界的生命是个什么状态。”顿了顿,他犀利的眼神中透出一点笑意,“张道长,您不如直接说:那些神仙从来不会管我们这些俗人的事情,所以我们直接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张老道依然笑着摆摆手,表示妥协地终止了这场无意义的辩驳,“可以这么比喻。”
而守谦身后的师弟守仁,却皱起了眉头,“并不是你们这些人想的那样!”
“守仁!”守谦在他身后喝止,一边向薛医生道歉:“师弟失礼,还望先生海涵。”
薛医生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者,许是和张老道辩论多了,对这样的责难一脸淡定从容:“我理解你们所谓的神仙确实可以在物质世界存在,也能理解现在的觉醒者其实是掌握了一种场能交换手段!但这不代表……”
“爸!”下一秒,薛医生的长篇大论直接被他的宝贝女儿打断。
薛自雪冒着大雪冲到这幢小楼前,礼貌地向张老道及一旁的几位道长打招呼,一边挽过薛医生的臂膀,“爸,您就不要整天主义长主义短的念叨啦?要说咱回家慢慢说嘛!”
清亮的女声,带着充满活力的甜脆,配上她白皙的瓜子脸,健康的红晕,和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活脱脱一个靓丽佳人。与几天前那个浸泡在隔离舱内垂死挣扎的女子判若两人。
被女儿这么胡搅蛮缠,薛医生端方的脸上有一点微微的不自在,他虎着脸问:“你不好好呆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薛自雪不由自主的避开父亲的目光,道:“爸……我求您个事儿。”
薛医生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女儿:“你先说。”
薛自雪吐吐舌头:“申请断后!”
“胡闹!”薛医生瞬间甩开被女儿抱着的手臂:“小薛同志,你这是在添乱!”
“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斥责,薛自雪有些羞恼地别过头。“怎么是添乱呢!我已经有觉醒的力量,整个营地里最高等级A级。如果我都不能留在这里,还有谁有资格断后?从前因为我是女孩儿,您和奶奶不让我留在军营里吃苦。可我的心愿,就是想爷爷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
薛医生一时语塞,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张道长与薛医生熟识,劝道:“自雪,你要理解你父亲。”
薛自雪不敢看父亲此刻的神色,但她兀自辩解:“我接受过军事训练,我清楚什么是战争。爷爷当年就牺牲在金陵城下,他的在天之灵,绝不愿意看到他唯一的孙女只会躲在别人身后撤离金陵!”
薛医生一语不发。被夹竹桃割裂的天光,在他严肃的面容上洒下一串支离破碎的暗影。
“爸!”自雪的声音里已然带着一点恳求,“我应该留下来。也必须留下来……哪怕您不同意,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看着女儿决然的眼睛,薛医生的脸一直僵冷着,他艰涩而缓慢地说道:“小薛同志,你是个优秀的党员,好好活下去。”
薛自雪本想露出调皮的笑容,可却没用成功,她看着薛医生泛红的眼眶,微微哽咽的声音里,有难以释怀的深情:“老薛同志,你也是个优秀的父亲,我一定会回来。”